第六讲 《复活》
今天讲托尔斯泰(1828—1910)的《复活》。写这本书,托尔斯泰共花了从1889年到1899年整整10年的时间。我们读起来会感到沉闷,它不是那种令人愉悦的读物。我们所看到的《复活》的电影,是把它的比较世俗化的一面,作为主要的部分,看起来自然比较好看。
可是读这本书的时候,你会感到很累,它不像《巴黎圣母院》那么艳丽,欢乐,热闹,那么响亮,这东西看起来就有点闷了。我常常想一个问题,20世纪出现了许多文学流派,非常之多,它们都是以独特性取胜的,非常具有特征。而这种特征性其实大有问题,它们经不得别人来摹仿它,但它们又非常易于被摹仿,因为它们特点突出。一旦被摹仿,它们的特征性就被抹煞。然后大家就需要坐下来谈判,谁是第一个,好像价值就在于第一个。20世纪的艺术cháo流都有这么个问题,好像思想和形式的地盘都被占领了,不得不独辟蹊径。于是我们便陷入这样一个困惑:什么才是我们的理想,究竟什么是艺术的理想。而我觉得像托尔斯泰,雨果他们是没有特点的,我觉得越好的作家越不具备特征性,至少,特征性在他们是极其不重要的。他不是以特征性取胜的,他靠的是什么呢?靠的是高度。我想托尔斯泰永远不会怕别人去摹仿他,也不用怕别人去挤他的地盘,因为他超出地面,站在高处。我看托尔斯泰的东西,特别感到激动,我觉得他站得那么高,可却像你人生的伙伴,在你最困难时他可以帮助你,他总是要告诉你一个理想,这个理想你很难达到,可有了它在,事情就不同了。我特别想告诉你们我读它的感想,但是今天我们不能感情化地议论它,我们的任务是要分析它。
先把故事叙述一下,这故事也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我不知道你们看没看过电影,我看电影时觉得有一个场面是很好的,很有概括性的,表现了托尔斯泰《复活》的世界。这是一个怎样的场面呢?就是流放的人群在西伯利亚茫茫的天地之间,大风雪中行进的场面。这场面给我的感动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罪人,在这苍茫的天地之间,我们不知道哪是开始,哪是结束,我们那么茫然,盲目,那么痛苦,那么受折磨,但我们必须走下去,走下去靠什么呢?靠什么支持呢?这个故事的情节实际上很简单,大家都知道它的主人公有两个,一个是聂赫留多夫,还有一个是玛丝洛娃。我们依然像以前一样,故事发生的背景年代我们不谈它,直接切入内容。聂赫留多夫是个贵族,玛丝洛娃是在他的两个老姑姑家做使女的。他的两个姑姑是两个未出嫁的老姑娘,她们有庄园,是地主。玛丝洛娃的母亲是个女农奴,有许多私生子,父亲各不相同。玛丝洛娃的父亲是个茨冈人,也就是吉普赛人,所以她是个漂亮的混血儿,黑头发,黑眼睛。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她的东家,也就是两个老处女中的一个到佣人的房里来,看到这个漂亮的婴儿,动了恻隐之心,说我来做她教母。从此,她就有了个有钱的教母,渐渐地她长成一个活泼伶俐的少女,进了老处女的内室,做了贴身丫头。她的地位就处在佣人和养女之间。这种身份使她生出一种虚荣心,她习惯了过好日子,她在贵族的大房子里过的日子显然比农奴要好。她16岁时家里来了个客人,从大城市莫斯科来的,是两个老处女的侄子,那就是聂赫留多夫。一个大学生,年轻,英俊,善良,纯洁,信仰进步的英国社会学家赫伯斯。斯宾塞,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在土地问题上主张民主和平等,他的思想对年轻的聂赫留多夫留下很深的烙印,可说是他的信徒。他就怀着这样的信仰和感情到了庄园,生活了一个月,和玛丝洛娃产生了爱情。度完暑假他回了莫斯科,三年以后才又来到庄园。这时他已是个军官,一个王室的军官,马上要去打仗,路过姑姑家,就住了几天。三年后的聂赫留多夫完全变了,从前的信仰在他看来非常可笑。他年少时曾经从他父亲名下继承很小的几块土地,在斯宾塞的信仰下,他把土地还给农民了。三年后他回想这一举动则觉得非常幼稚。他学会玩女人,也学会喝酒,他在兵团里沾染了所有军官都有的坏习气。这些军官的生活是怎样的呢?他们都是贵族,专门有人侍候他们,帮他们刷马,擦武器,他们只是喝酒,玩笑,他在这环境里已变得荒唐了。当他见到玛丝洛娃时,他年轻时的感情一下子扑面而来,但情形却憋得复杂了。一方面那种纯洁性使他感觉非常愉快,另一方面又觉得爱情如果是这么纯洁的活简直是一无所得,因此在他离开庄园的前一天晚上,他就和玛丝洛娃发生了肉体关系。就在这一晚,玛丝洛娃怀上了他的孩子,而聂赫留多夫一去不回。有一天,她听她的养母说这个侄子可能要路过这儿,她日夜等着这一天,好告诉他怀孕的事情。可到了这天,他却来电报,说他有紧急事情不能不车了。这天晚上她跑到了车站,找到了这列车,她甚至看到了聂赫留多夫坐在非常温暖的车厢里,在喝着酒。外面下着雨,地上是泥泞,她喊他,可他没听见,最后车开走了。从此后她陷于绝望,她不能好好gān活,总发脾气,她的身孕也一天天显出来了,最后她就被两个老处女赶出来了。她离开了她东家,也是她养母的家里,到处流làng。这女孩长得非常漂亮,地位却很卑微,于是她到哪里都有一种同样的命运等着她,就是引起男主人的邪念,然后把男主人或女主人得罪了,最终被赶出来,她总是逃不了这样的命运。最后她用聂赫留多夫留给她的一百卢布在一个农户住下来生下了孩子,孩子一下地就死了,她自己也得了产褥热,在死亡线上挣扎,终于熬了过来,身无分文地再去找工作。还是那样的结果,被男主人占有,被女主人赶出来。无奈中到了城里,投奔她的一个姨母粉。她姨母过着城市贫民的生活,自己开了个小洗衣作坊,希望玛丝洛娃能当个洗衣女工。可是玛丝洛娃已沾染了贵族习气,她不习惯做工,不习惯贫苦的生活,所以她又去做女佣人,又重复以前的遭遇。几次三番后她遇到一位太太,其实是个皮条客,去给有钱人找情人的。她最初的情人是一个作家,作家很忙,经常把她独自个儿丢在小公寓里,她便和院子里的一个邻居好上了,产生了近乎是爱情的情感,结果这个小职员却把她给甩了。她的命运总是这样:男人迷上她,又把她抛弃了。但经过这一系列风月场上的经历,她变成了一个时髦女郎,喜欢穿好衣服,吃好东西,喜欢喝酒,喜欢抽烟。她姨母的生活显然不能适应她,她能做什么呢?这时她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就是去做jì女,于是她就到了一个很大的jì院里做了jì女,成为一个风月场上非常老练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