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这倒是个非常有性格的人,他长得很漂亮,很潇洒,是聂赫留多夫的大学同学,又是朋友,他很聪明,有理想,对社会有责任感。他不是那种庸庸碌碌的官僚。他有信仰,对人民也有感情,而且他自信自己还是有才能的。但事与愿违。他以为要为社会工作最好的方式就是进人国家机器,进入国家机关,这样才能直接为社会工作。然而一旦进入国家机关,他发现什么都不对头,都是些事务性的工作,这些事务在他看来那么无聊,徒劳无益,充满了文牍气,官僚气。他在这环境里非常不适应,和上下级关系也不好,他不断调动工作,每到一个新环境,就决心要好好工作。他认为这么做是对的,可是心里面又觉得不对头,总有一股抗拒的力量,他却没有勇气正视这股力量,所以他还是这样顺其常规的去做他所谓应该做的事。他的婚姻也是这种不对头的婚姻,和他的妻子结婚他也认为很正常,好像如果不和这么一个富有的、聪明的、有身份有容貌的人结婚是不可以的,简直是太不正常了。一切行为都要符合这个社会的正常规范,可他心里的抗拒力量始终在唱反调,始终使他痛苦。后来有了个女儿,女儿的举止、打扮、气质也是和他内心的愿望不一样,好像这孩子不是他的。他在家庭里也是感到很隔膜,又不晓得一切错在什么地方,他的一切都按照这个社会的常规去做,可就是觉得不对头,职业不对头,家庭不对头,而最不对头的是在宗教上。他在年轻时和聂赫留多夫一样,有叛逆jīng神,是愤怒的反抗的青年。他们渴望把现有的一切砸碎,使社会变得更好,他们难免有时会是盲目的,可却充满了真实的热情。他们把宗教信仰砸得粉碎,他们怀疑宗教,他们在怀疑一切的年纪里做了他们所能做的一切。可当他成为一个成熟的人,走进社会,感到不对劲,需要jīng神上的支援的时候,他发现他没有宗教了。宗教是一种可支持大多数人正常生活,走入人群的东西,可他没有了。他就是这样一种断裂层里的人,生活分裂了他。大家终于坐下来谈这案子了,翻案的理由是很充分的,而且还有大律师到场,为玛丝洛娃作出种种辩护。沃尔夫和谢烈宁的态度还算是明朗的,只是一个很微妙的原因,使得有一部分枢密官很反感这个案子。反感的原因是一个贵族去为一个jì女这么奔走,他们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些什么私情,是一种暧昧的、不光彩的事。他们坚持原判,理由也非常充分,要尊重地方的法庭判决,尊重陪审团的意见,最后还是维持原判。

还有一个人物,叫托波洛夫,他也是彼得堡上诉局的,专门管宗教案子。聂赫留多夫所以去找他,是为前面说过的那个教派信使案。

托波洛夫看到这案子心里就一跳,这案子其实他知道,曾经有一度是要翻过来的,那么jī毛蒜皮,而且没什么证据的一个案子,可就是有那么些热心的主教在奔走,如若翻过来还会惊动皇上,皇上就会对他们上诉局不满,怎么你们办了个冤案呢?他们的工作就将受到皇上的怀疑。他感到很为难。托波洛夫的工作是个非常矛盾的工作,首先他好像是宗教的化身,是执行上帝的不可动摇的意志,但事实上他却运用人为的,包括bào力的方式来管理教会。但他是个老练的官员,他知道这案子非常棘手,他和聂赫留多夫说:好了,这我管,你别问了,这事由我来负责了。打发聂赫留多夫心存希望地走了。这个惩罚人的团体就是由这些人组成的。在惩罚罪行的同时,又犯下了新的罪行,于是便加入了罪人的行列。

这里还有一个特别的人物,当流放队伍终于到达西伯利亚边城时才出场,他就是城防司令,一个将军。其时,聂赫留多夫收到了谢烈宁的信,告诉他告御状有结果了,把玛丝洛娃的苦役刑改成流刑。这是个很好的消息,聂赫留多夫很兴奋,马上跑去监狱要求放人,监狱里的人对他讲我们没收到文件之前,不能乱放人,看到文件,一分钟也不会多留,马上放人。他就跑到城防司令家,请求将军注意文件,有了文件尽轨通知监狱放人。在将军家他感受到一种非常特别的气氛。

这将军是个很聪明的,很有正直心的人,他实际上很明白他周围发生的一切事情,他看得非常清楚,而且是个自由主义者和人道主义者。

他曾经有种幻想:认为自由主义和人道主义和他的职业是能够调和的,他年轻时这么相信,绝对以为他们的工作是在实行人道主义和自由主义。但到老年后,他不相信了,怀疑了。他天性聪明、善良、而且很有学识,当他意识到这不可改变时,他就借酒浇愁,他是一个酗酒的人。可他酗酒从不至于使他太胡来,所以不妨碍他升到一个高位,在高位上坐得还挺稳固的。聂赫留多夫对将军很有好感,他看到他花了那么多力气,走过那么艰苦的路途所看到的一切,这将军基本上都看到了,而且总结得非常清楚明白。将军对他说,你会不会英语,我晚上要接待个英国客人,是个旅行者,传教士这样的人物,他对监狱感兴趣,他要参观全世界的监狱,于是就来到西伯利亚,你会英语的话,今晚就来参加我家的Party,大家在一起聊天,你也可作作翻译。一这天晚上的Party也使他深感安慰,经过这么多月的辛劳跋涉,老是在监狱里和犯人在一起,看到的都是最肮脏最可怕最折磨的景象,来到将军的客厅里,他感到往昔的生活在向他招手,这往昔的生活是剥去了伪善的外衣的,不是公爵小姐家的那种,而是单纯、清洁、温暖的本质。在这个遥远的边城,居然还有这么一种文雅的、温柔的、宁静;生活。尤其是将军的女儿和女婿,那么热情那么纯洁,真是有种世外桃源的感觉。在宴会将要结束,他准备告辞的时候,那位女儿很羞怯但又很勇敢地对他说:“先生你能不能去看看我的孩子。”她幸福地把他引到两个睡着的婴儿那里,婴儿睡得那么安详,那么甜蜜,他忽然之间就感受到一种很平易,很真实的幸福。他明白和玛丝洛娃去度过她的流刑期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种牺牲不禁带有着虚假的成分。

而将军的生活有一种温和的折衷,在以前那种无聊的,荒诞无度的生活和玛丝洛娃的艰辛,折磨的生活之间,还能找到一种比较人道的,比较道德的,不犯罪的,可爱的生活。于是,很多尖锐矛盾就在将军家得到一种缓和。他从将军家出来后,他对玛丝洛娃的心情有点变化,他以前迫不及待希望玛丝洛娃接受他的求婚,而现在,听到玛丝洛娃说她选择了西蒙松时,他感到一种很温暖很充满爱意的释放,他终于被她的谴责释放了。这对玛丝洛娃也是灵魂的脱生,她放开聂赫留多夫,也就是决心承担和负责自己的命运,这使她感到安宁。而聂赫留多夫在感激的同时也深感到自己确实及不上西家松。

现在我们开始谈西蒙松这一个群体,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我想托尔斯泰最大的感情和希望是放在他们身上的,那就是政治犯。在这一个罪人的世界上,唯有这群政治犯是有自救倾向的人,他们是渴望自救的人。当聂赫留多夫走完了流放西伯利亚的路程,参观了监狱,走出了监狱,回到住所,开始回想,开始分析思考,到最后他发现无路可走,只有一条自救的路。你也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你,就像他救不了玛丝洛娃,玛丝洛娃也救不了他,他们最终的分手其实是分别走上自救的道路。而这群政治犯则是自救的榜样,是最崇高的人。他最初接触的政治犯是一个叫维拉的女人,一见面才发现这维拉他是认识的。他曾经到某处去打猎,当地一个平民女教师要求见他,求他资助她上教育学院,这就是维拉。其时,她在狱中,她托聂赫留多夫去营救一个女孩子,名叫苏斯托娃,和革命政治根本没关系,她只是帮助她的姨母收藏了一些书籍,然后就被抓了起来,是个很年轻很年轻的女孩子。维拉说,听说你到彼得堡去为玛丝洛娃的案子奔走,你是不是能把这案子过问一下,把苏斯托娃放出来,因为这女孩实在太无辜了。他们自己也很内疚,完全是因为他们这些革命者行为的失误,使这小姑娘受了罪。维拉给他的印象不是很好,他觉得她思想非常激烈,又很糊涂,她思想的锋芒she向四面八方,却不晓得目标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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