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对政治犯不以为然,觉得他们制造恐怖主义气氛,无端激烈而且相当狭隘,他所接触到的第一个政治犯维拉且又是个神经质的人,激烈的思想像一只困shòu,需要冲出去,可是没有方向。但她确实给了他某种刺激,使他贴切地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群人在这么生活。他真正认识政治犯,是在第三卷,即我所说最重要的一卷里。就是维拉建议把玛丝洛娃弄到监狱医院里去的,她还建议让玛丝洛娃和政治犯呆在一起,因政治犯待遇比较好些。在流放途中,政治犯是可以坐车的,刑事犯必须走路,但因为车上位子不够,玛丝洛娃还得走路,可不管怎么她每天和他们食宿在一起。有两个政治犯和她一起走路,一个就是西蒙松。他放弃坐车,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不平等的。这是个民粹党人,他是什么背景呢?他是个军需官的儿子,上大学时接受了民粹思想,然后就到农村去做教员。他的行为还根据他的宗教性的世界观,这是他在农村教书形成了一种世界观,他认为世界上万物都是活的,我们认为是死的或无机的东西,其实是我们不能够理解的,它们也是一个宏大的有机体的某一部分,所以这世界是一个一元世界,人作为这有机体的一部分,必须维护有机体的生命,他的宗教观使他觉得每个人对这世界都是有责任的,就是不能使这世界死下去,而是活下来,每一个人都必须使他的活力起作用。其实这是个很宏伟的世界观,是经过很认真的实践和深刻的玄思而形成的。他在爱情上则持柏拉图观点,他不结婚,也不赞成性爱,他认为最最崇高的是jīng神。后来他所以向玛丝洛娃求婚,是他认为他能解除玛丝洛娃的厄运,他觉得这女人太不幸了。这女人吸引他的最重要原因,是她太苦难了,是个受苦的人,而他有责任去解救她的苦难。实际上他对玛丝洛娃的女性的魅力,绝对是受到影响的,可他自己不愿承认。这是个可尊敬的人,他身上没有一点卑鄙的东西。另外一个步行的政治犯是位女性,叫玛丽亚,聂赫留多夫在监狱里就见过她,在心里六留下深刻印象。她长得很漂亮,有双羊羔一样的眼睛,气质非常高尚。她把她在车上的座位让给了一个怀孕的女刑事犯,此外,她手里还抱着个流刑犯的小女儿。
这流刑犯戴着手铐,所以不能抱自己的女儿,玛丽亚就抱着他女儿走在去西伯利亚的路上。她出生在一个将军的富裕家庭,受到过很好的教育,会三国外语,但她从小竿喜欢和贫苦人在一起,喜欢在佣人的房间里,这是使她成为革命者的重要条件。她19岁就离开家庭去做女工,然后去农村,再度回到城里,她的住处就成了一个秘密印刷所。
有一次她的寓所在活动时遭到搜查,她们的一个同志很不谨慎地开了枪,结果她站出来说是她开的枪,其实她连枪都没摸过,她就是这么一个具有牺牲jīng神的人物。他们都有很崇高的信仰,都是俄国民粹派成员。她也同西蒙松一样,反对婚姻爱情,觉得任何说得好听的婚姻爱情都是建立在欲念上的,而欲念是不纯洁的。但她有一次居然也准备结婚,是为了挽救另一个政治犯,克雷里佐夫,他得了很重的结核病。玛丽亚就写信给聂赫留多夫,希望他帮助活动使克雷里佐夫留在当地看病,而她作为他的妻子留下来照顾他。西蒙松和玛丽亚是这政治犯团体,也就是人类的jīng英团体里的典范。他们集中了可以自救的人们的最完美最可贵的品质,是聂赫留多夫在这罪人和赎罪的世界里所看到的一线光明。当他跟随玛丝洛娃走上去西伯利亚的流放道路时,他认识了这个团体里的许多人,比如玛丽亚准备与其结婚的年轻的克雷里佐夫。他是南方大地主的独生子,大学里,有几个同学向他为某项公共事业募捐,他知道那是有关革命的,并不引起他的兴趣,只是出于同学情谊和面子观点,捐了些钱,不想却因此受牵连被捕。狱中的经历教育了他,使他成了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出狱后,他加人了民意党,担任一个小组的领导人,进行恐怖活动,然后再次人狱,被判了终身苦役。还有艾米丽雅。兰采娃,她是由于爱情而走上革命者的道路。她16岁时,爱上彼得堡大学的学生兰采夫,19岁结婚。丈夫卷入学cháo,被逐出了彼得堡,她便也放弃学业,同他一起出走。在政治犯中,有两位平民出身的革命者引起了聂赫留多夫的兴趣,一位是纳巴托夫,一位是玛尔凯尔。康德拉契耶夫。前者是一位农民,在乡村学校受的初级教育,然后半教书半读书地完成中等学业,获金质奖章,七年级时却决定回到乡村去,身体力行“从人民中间来,回人民中间去”的民粹派口号。他在村子里做文书员,在农民中办生产消费合作社,朗读一些非法油印的小册子,经历过数次被捕、释放、判刑、逃跑的过程。他是一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注重实际和行动,对任何玄恩性的理论不感兴趣。在流放途中,就是他发现前面过去的流放犯留在一堵墙上的字迹,告诉后来者,一个重要的革命者涅维罗夫在喀山疯人院里自尽的消息。玛尔凯尔。康德拉契耶夫是一名工人,15岁就进厂做工,深感阶级的不平等,20岁时,有位著名的女革命者来工厂做女工,对他进行了教育,于是,他在35岁的时候参加了革命。他是在领导工人大罢工中被捕的,流放西伯利亚。这是一个狭隘的,偏激的阶级观念者,在流放途中,认识了诺沃德沃罗夫,继而成为他的信徒。诺沃德沃罗夫是一个有着过人智力的知识者,所以在组织里占据高位,但实际上他却是一个自私的人,将革命看作实现虚荣心的手段,为了标新立异可以改变观点,并没有坚定的信仰,因此他便推崇bào力,急于推出自己的纲领,而确定位置。这是政治犯里的低级人物,同样等级的还有女政治犯格拉别茨。她是高等女校的青年学生,并无突出的头脑,对革命也十分冷漠,然而由于时尚的影响,牵连进某个事件,被判流刑。即便是在这么一个革命者的群体之中,她生活的主要兴趣也只是在男性方面取得成功。托尔斯泰非常详细地分析和描绘这个他认为是具备自救倾向的集团,分出它其中的优中劣等。他不像法国的làng漫的雨果,可以为他的理想创造一个神界,托尔斯泰是严谨的、苛求的,他特别特别要求甚至qiáng调他所使用的现实世界材料的真实性和全面性,所以他的困难也就格外巨大,那就是要用如此具象的材料去创造一个不真实存在的世界,其间的幅度是多么大啊!也就因为此,托尔斯泰历来被无可争辩地定位在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的位置上,凡是无法以现实主义理论作解释的部分全称作是他的局限性。其实我们犯了大错误,我们把它的手段看作它的目的,把它的材料看作它最终的建筑了。托尔斯泰是从相距最远的此岸和彼岸过渡,所以他的心灵世界是最遥远,尽管貌似接近。而他建筑心灵世界的材料也是巨大的结实的坚固的,因此他的心灵世界也是广阔和宏伟的。
第七讲 《约翰·克利斯朵夫》
我们现在开始讲《约翰·克利斯朵夫》。这个作品非常长,有四部。有趣的是,我了解到,在法国文学界对这部作品的评价不是很高,对罗曼·罗兰(1866—1944)这个作家的评价也不是很高。但是这部由傅雷先生翻译的作品,在中国的影响非常巨大。有人说,中国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是傅雷“写”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因为我们无法去看原文,我们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语言的鸿沟是难以逾越的。比如,福楼拜在法国文学史的地位非常高,可是由于文字的隔阂,我看福楼拜的东西怎么也领会不到那种jīng致的语言上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