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3)
在这儿我们已经绕到一个圈子里去了,我们还是不知道小说是什么。我们过去对小说的观念看来不对,这条路走不通,因为我们如果是这样子要求真实的话,我们走啊走啊,就走到《毛毛告状》那里去了,就是说,彻底地放弃虚构的武器,向真实缴械投降。
那么现在我就想从正面来描绘一下这个小说的世界,或者说给小说下个定义。我先想用别人的话来说一下,用别人的话并不是说他们是什么权威,只不过他们说的比我说的好。我第一要引用俄国流亡作家纳波科夫(《洛丽塔》、《微暗的火》的作者)的话,他有一部作品《文学讲稿》,我建议大家读一下,不必读那么多,他后面分析了很多名著,他分析的方法和我不一样。但他前面有一篇文章不长,译过来约几千字样子,题目叫《优秀读者与优秀作家》,我觉得这篇文章应该熟读。这篇文章非常有意思。其中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没有一件艺术品不是独创一个新天地的。”这句话是双重否定,后面这段话仅是过渡的,不怎么重要:“所以我们读书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要研究这个新天地,研究得越周密越好。”重要的是下面:“我们要把它当作一件同我们所了解的世界没有任何明显联系的崭新的东西来对待。”我觉得这句话有两个重要点:第一个是“同我们所了解的世界没有任何明显联系的”;第二个是“崭新的”。接下来该文还有句话,带有些定义性的,比较简单一些、不妨记下来,作为以后研究的一个前提吧。它说:“事实上好小说都是好神话。”这是纳波科夫对小说的定义。他的定义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我觉得他说得非常好,所以我就用了他的话。还有一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这个人是一个中国的当代的评论家,叫李洁非,我想你们会比较熟悉。他有评论我的一篇作品,在《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五期上面,文章题目叫做《王安忆的新神话》,他里面也谈到了纳波科夫的“好小说都是好神话”的意思,并且试图解释什么叫神话,我也利用他的解释。我觉得他解释得挺好,也符合我的观点。他的话是这么说的:“小说应当如小说自己的逻辑来构筑、表意和理解。”就是说应当有小说自己的逻辑。我觉得“小说自己的逻辑”这句话相当重要,我们可以说以后的几堂课都是在研究小说自己的逻辑。李洁非还有话:“神话的本质,实际上乃是对于自然、现实、先验的逻辑的反叛。”他提出反自然、反现实,“它拒绝接受这种生而被给予的‘真实’。”这句话有点绕,但还是可以理解的。“它”指神话,“它拒绝接受这种生而被给予的真实。而时间、人和命运皆以另种方式发生或存在,……”这段话提到神话的本质,还是前面那句话,它有自己的逻辑,它有自己的时间,人和命运。这时间、人和命运全都是和我们现在的自然、我们所以为的自然现实反叛,不一样的。“这世界以其自己的价值、逻辑和理由存在着,你不能经历它,但是你却能感受它、体验它,你的感受的真实性告诉你这世界的存在不容否认。”这又是一个非常矛盾的地方,它首先是讲,这世界显然不是一个真实的东西,你不能经历它,可是你能感受它,你的感受却是真实的,“你感受的真实性告诉你这世界的存在不容否认。”这里很矛盾,首先他qiáng调它是不能经历的,其次他qiáng调当你感受它的时候,你是有真实感的。困难以及美妙就在于此。
这是我用了别人的话对小说进行的描绘和命名。
那我自己对小说的命名是什么呢?我命名它为“心灵世界”,很简单。我为什么叫它“心灵世界”呢?因为我觉得它的产生是一个人的,绝对绝对是一个人的。它不像别的东西,比如电影,联合了很多很多因素,如它这种近代科学技术的产物,不可避免地要受到社会、大众、市场等的要求。我觉得小说是一个绝对的心灵世界,当然我指的是好的小说,不是指那些差的小说。我是说小说绝对由一个人,一个独立的人他自己创造的,是他一个人的心灵景象。它完全是出于一个人的经验。所以它一定是带有片面性的。这是它的重要特征。它首先一定是一个人的。第二点,也是重要的一点,它是没有任何功用的。
它不是说,最早这世界上没有椅子,人为了坐的需要发明了椅子,然后在使用的过程中,检验着它的合理性使其越来越合乎使用的需求。
而小说绝对是一个没有功用性的东西,它没有一点实用的价值的。我记得有一次和一位画画的朋友讨论,说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好的艺术家都是同性恋者。当然有很多种解释,这个朋友他有一个解释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说很简单,同性恋是一种没有结果的,没有用的情欲。它不像男女之间可以生孩子,可以组织家庭,同性恋之间的感情是最无用的,而艺术就是最无用的。他的解释可能不合乎事实,但也是指出艺术的不实用性质。所以我觉得小说一定是带有不完全的,不客观的,不真实的毛病,用常说的话,它很主观。但我不喜欢主观这个词,似乎太科学,也太冷静了,我倒喜欢一些更加和人性有关系的东西。我就给它命名为一个“心灵世界”。这是我个人对它的命名。
现在我说出了这个世界,但实际上我是否能够真正地解释,然后说服你们我不知道,我只是告诉你们了,有这么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我们对其基本上的了解是,和我们真实的世界没有明显的关系,它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对应,或者说是翻版。不是这样的,它是一个另外存在的,一个独立的,完全是由它自己来决定的,由它自己的规定、原则去推动、发展、构造的,而这个世界是由一个人创造的,这个人可以说有相对的封闭性,他在他心灵的天地,心灵的制作场里把它慢慢构筑成功的。我们说它封闭也不对,因为这个人的心灵一定受到他的经验的影响。我所说的封闭只是指制作它的过程、制作它的瞬间是封闭的,他一个人的。它带有很qiáng的心灵特征、即完全个人的jīng神的特征,你是怎样的人,怎样的性情、性格,都会在此有所表现,而且,绝对只是你个人的。你这个个人里面,没有真理性的,没有什么道理的,没有什么大家可以公认的对和错这一说的,没有是非,不是可以被大家用科学的东西或用社会意识形态的东西去检验、规定、衡量,没有这一说的,完全由他个人所决定。它的存在有一种反自然的性质。
它不是和自然同一的,好像太阳早上从东方升起,晚上从西方落下,这就是自然。它却不一定这样。它完全不一定这样。它有它自己的升起和落下。所以它也是反现实的,一定是另外的。这一点我们一定要搞清楚。当我们看到一个东西,实在和我们真实的生活一模一样,何苦再要去制作这样一个生活翻版呢?我们就不得不怀疑它的艺术性质了。
现在我们就算知道了它有自己的规则,性质、发生的原因、发展的逻辑和它自己的归宿,结局,那么它是怎样的形态呢?我现在用“形态”这个词。首先它是以讲故事为形式的。它不是诗,它也不是散文。故事应该怎样,这是另外讨论的事情,也许有人说这样是故事,那样不是故事,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但是这一点没有问题,它是有故事的,它一定是以讲故事的形式。然后它是以语言作材料的,它不是图画那样以色彩线条作材料,也不像音乐那样以节拍音符作材料,它是用语言作材料。这里带来一个很大的问题,我刚才也顺带说了一下,这里有很大的矛盾。第一我说它是一个反自然反现实,独立的个人的心灵的世界,但现在我又说它使用的材料是语言,它的形态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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