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讲 小说的情节和语言
今天谈小说的情节和语言,这两者是小说的建筑材料。
至今,我们已经上了10堂课。我们从理论上作了描述,特别地谈了处女作的情形,然后我们相继分析了8部作品,2部中国当代的,4部西方古典的,1部拉美当代的,还有1部中国古典的。我们所要证明的是小说世界和现实世界的不能对应,它是在现实世界之外存在的另外的一个世界,它具有不真实性。现在,我们要更加深入地进入到小说世界里面去,了解这个世界所使用的是怎样的材料,这些材料有着如何的特质。这是一个困难的工作,因为小说使用的材料——情节和语言,有着和我们日常生活非常相近的面目,它和现实世界的材料非常相近。小说使用着现实的语言进行叙述,小说也使用着现实的逻辑组织情节。那么,什么是小说的情节和语言,而什么则是现实生活的情节和语言,这两者之间,区别在什么地方?我想努力地来作些区别。
我先来谈一下别的艺术,比如舞蹈。舞蹈的语言就是和现实完全不同的,现实中,谁也不会用那种夸张并且抽象的身体动作去表达意思。舞蹈的世界是一个肢体的世界,和现实世界有着根本的区别,再怎么着也不会混淆。说到这里,我想向大家介绍一个人,一个舞蹈家,名叫舒巧。如果大家注意报纸,就会了解最近的艺术节上有她编导的一个舞剧《胭脂扣》。这位舞蹈家多年来致力于一个工作,什么工作呢?我觉得很有意义,对我启发很大。大家都知道“芭蕾”的意思就是舞剧,是西方文化的产物,已经形成一整套系统的舞蹈语汇,这套语汇可以用于创造各种各样的戏剧:神话剧《天鹅湖》,传奇剧《堂。
吉诃德》,悲剧《罗密欧和朱丽叶》,历史剧《斯巴达克思》,包括中国的现代革命剧《红色娘子军》,所以,芭蕾的这套语汇是很有创造力的。而舒巧从事的是民族舞剧,多年来她意识到一个大问题,那就是中国民族舞剧没有创造性的语汇。我们有很多舞蹈素材,因为我们是多民族国家,风俗各异,在各个地区都有着各种不同的动作素材,为欢庆或祭典举行仪式性的活动。可是这种素材只适于表现某种特定情况下的特定情绪,当舞剧需要叙事的时候,就只能借助于一种哑剧的动作,也就是日常化的动作,具体的生活动作,然而这种动作语汇也是没有创造力的,它是相当狭隘的,一是一,二是二。所以舒巧就在努力创作一套中国民族舞剧的叙事语汇。我提到舒巧的工作是为了证明,一是现实生活的表达语汇是一种具体因而狭隘的语汇,它无法直接的运用于艺术;二是在舞蹈艺术里,我们能很方便的鉴别出什么是艺术的语汇,而什么是日常的语汇。这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小说材料的性质。
我再想作一个对比,来说明小说材料的特殊性,就是西方大歌剧和中国京剧的对比。我以为最好的艺术应该具有一种完满的形式,这种形式是完全区别于现实世界的表现的,这才能决定它的独立存在。
我觉得西方大歌剧在音乐里完成了这种形式,可说是做到了完满。它用宣叙调和咏叹调完成了音乐叙事的全过程。咏叹调可以自由地抒发情感,宣叙调则可叙述情节的过渡。于是大歌剧就可能完全彻底的以音乐来创造一个戏剧,而音乐是与现实世界根本不同的一个存在。可是从观看出发,大歌剧的形式就不完满了,它的独立形式只完成了一半,就是听觉的一半。你只是听,而不看,你会觉得它把我们带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它的表达方式完全与我们的现实脱轨,我们谁也不会像它那样说话和抒情。可当你看的时候,你就不满意了,它提供于视觉的形式依然是日常的写实,和我们的现实生活贴近,在那个听觉世界的映照下,就显得反常了。它的布景是写实的,它的服装,也是写实的,人物所做的动作,也与日常生活无异。于是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断裂,在听觉上完全是另外一个系统,远离我们现实世界,可是视觉的系统又回来了,回到现实中了。这就使我想起中国京剧。中国京剧在听与看上都形成一个完满的系统。在听觉上,它的唱腔相对于大歌剧的咏叹调,用于抒发情感,它的韵白则相对于宣叙调,可叙述情节发展。而最值得注意的是它的视觉效果,你会发现,它没有布景,虽然有一两张桌子,几把椅子,但桌子椅子都是抽象化的,可做各种用途和表现,本身都不重要,而是依附于角色的运用。你还会发现它的脸谱,它已经放弃了角色的人的面目,而给以另一种形态,这真是非常大胆并且将艺术贯彻到底。你也许不会发现它的服装,其实那也是别一种路数的,但人们叫古人蒙住了眼睛,以为古人就是这样穿衣戴帽的呢,这也就是京剧特别适于演历史剧的原因,久远的历史能够容纳不真实的存在,所以,京剧里的历史其实都不是历史,不过是以历史作伐,制作莫须有的故事。在这一切铺垫之后,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出场了,那就是“做”。京剧里的“做”是非常有讲究的,它具有一套完整的程式,可表达时间空间,进退上下,起承转合,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