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46)
于是从听到看自成体系,一无断裂,独立于现实世界而成立。我觉得完美的艺术就应该是这样,自成一体。我所以要提到中国京剧,是想说明完美的艺术必定有一个完满的语汇体系,而京剧的语汇体系也是非常明显的有别于日常生活的。
现在,我们也许可以清楚小说的困境了。小说的困境是什么呢?首先它讲的是人间故事,不是神话,童话,这些故事的情节所要求的逻辑是现实生活的逻辑。其次小说是用语言来表达,不是诗歌,而是我们大家日常使用的语言。我们怎么来区别小说的材料和我们生活的材料,这两者如何区别?这是个很困难的事情。小说是个太具体的东西,具体到它的艺术性质被生活混淆,甚至取消。这是别门艺术不存在的问题,因为艺术其实是在虚拟的前提下产生的,然而产生于科学民主的近代的小说,则与生俱来带着一个具体的外形。音乐哪怕现实到贝多芬可以为拿破仑写第三jiāo响曲,可待到拿破仑称帝,使贝多芬大为失望,他改个标题为“英雄”,第三jiāo响曲依然可以存在。音乐的材料是抽象的,和现实有着根本的界线,可小说就不同了。它和现实的界线那么模糊,使用的是同样的东西,同样的东西怎么能制作成一个别样的东西呢?我们先来解决情节的问题。
我这样给它划分和定义:凡是现实生活里的情节我称它为“经验性的情节”,这种情节是比较感性的。因为社会动dàng,多灾多难,作家往往有着丰富的阅历,供他们积累起可观又可贵的人生经验。这使我们的小说呈现出一种特别鲜活的状态,因这些亲身经历的故事总是极其生动,有着贴肤的亲近感,可遇而不可求的奇特感,qiáng烈的生活气息。这就是“经验性情节”的优势,它们有着最直接的人生感受,它们甚至是我们想象力所不能企及。我本人也有过这种难忘的经验。
在插队的时候,有一次进城去玩,回庄已是傍晚,整个田野里只有我一个人,地里做活的农民已经收工回家,路经的村庄也已关门闭户,太阳下去了,一个人在茫茫的天地里走,当时的处境又十分无望,看不到前途,这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便显得格外的寂寞和凄凉。我们那边因为是靠着淮河,有许多防洪的堤坝,每翻过一道堤坝,天就暗了一成,心情也坏了一成。这时候,我忽然听到身后有隐约的铃声,回过头去,什么都没有,天地茫茫。再过一会儿,铃声又传来了,再回过头去,却依稀勾见身后的堤上翻过来一架驴车,是拴在驴颈上的铃铛在响。它其实离我很远,起码有一里路,因为空旷,所以能够遥遥望见。它和我始终相距着这么一段路,我始终听得到它的铃声,后来天黑透了,我看不见它了,可是我偶尔能听到“叮”的一声铃响,心里不由安宁下来,我感到这天地间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着一个陪伴。
还有一次,也是傍晚时回城,走过一个村庄,庄头上有一些坟头,因为过路人踩踏,坟头上渐渐走出一条路来。可是这一天,却有一个小涪带着一条凶狠的狗站在坟头前,不让我们走,问他道理,他就说他妈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爸爸说有人踩他的脚,他爸爸就埋在这坟里。这种经验只要留心,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有许多,所以我们每个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写一部自传。但是,你们有没有发现,这种经验性材料,好是好,却有个缺陷,那就是它缺乏有力的动机,把事情再推进下去。像方才那样的经历,我可以论述它,可以写一首诗,写一篇散文,可对于小说,它就没有一个能够构成故事的动机。什么是动机呢?简单说来,就是因果的关系里的“因”。我要声明一下,今天我们所讲的,是相当机械性的,但你们要耐住性子,我觉得我们向来不把小说当作一种艺术的对象来看待,忽略了它的技术性和制作性,所以我有时会想,我们是否有必要学习一点机械论。
当然,在大量的缺乏动机的“经验性情节”里面,有时会有一个有动机的情节,这可就是天赐的好事了。这种先天优良的“经验性情节”可说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我们所谓体验生活,搜集素材,社会调查,实际上都是在寻找这种现成的故事。自己的故事用完了,就用人家的,周围的用完了就到远处去找。讲到底就是原材料紧缺,找故事去吧。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去上海市妇联的信访站去旁听,为了找故事。有位年轻女性,由她母亲陪伴来,说了件非常古怪的事,倒是有点故事的面目。事情是这样的:先要解释一下她们家居住的情形,她家是并排的两座小屋,他们小夫妻住其中一座的楼上,楼下是她公公住,婆婆和小保姆住在另外一座屋子里,两座屋子不相通。她的丈夫在市郊的乡镇企业工作,平时不在家。这天一大早她公公忽然大喊起来,说有一个陌生的男人,从媳妇房间走下来,当他喝住他时,那人竟然回过身握着一把水果刀要刺他,她公公没法,只能让他逃走了。
于是家人便把她丈夫叫回来bī打她,让她说出内情,她则大叫冤枉,跑到妇联来信访,请求帮助。这是个无头案,没有留下一点儿线索,没有旁证,只有她公公声称看见了这个陌生男人,而媳妇却无论如何不承认有这样的人存在,唯一的证据就是那把水果刀,可也说明不了什么事情。在这里,动机是有了,因果关系里的“因”有了,可是却还缺乏发展导致“果”的条件,于是它便无从推动情节,依然构不成个故事。所以小说的故事,不仅需要动机,还需要操作动机的条件,这样才可能构成因果关系。就是说一个是发展的理由,一个是发展的可能,最终才能有结果。而“经验性情节”由于它的天然性质,它通常是不完备的,不是缺这,就是少那。倘若我们完全依赖于“经验性情节”,我们的小说难免走向绝境,经验是有着巨大的局限性的。
那么我们应当靠什么?小说的情节应当是一种什么情节?我称之为“逻辑性的情节”,它是来自后天制作的,带有人工的痕迹,它可能也会使用经验,但它必是将经验加以严格的整理,使它具有着一种逻辑的推理性,可把一个很小的因,推至一个很大的果。我现在举两篇作品为例子,来说明这种“逻辑性情节”的能量。一篇是短篇小说《玉字》,作者是北京的刘庆邦。玉字是一个女孩子,有一晚去邻村看电影,回来的路上被两个歹人拉到野地里qiángxx了,此事一下子就在村里传开了。玉字回家后往炕头一扎,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家人们劝她,小姊妹劝她,邻居也来劝她,都说不能死啊,姑娘你要想开点。大人把她看得很紧,她死也没法死。她在炕上睡了3天3夜,终于爬起来了,也喝水了,也吃饭了。这时她的父母,哥哥又开始骂了,说你怎么不死呢,你这样太丢人了,这辈子怎么办!村人们也侧目以待,心里都在想同一件事情,就是她不死怎么活呢?以前说亲的人几乎踏破她家门槛,现在说亲的人再不来了,而且小姊妹们和她走在一道也不自在了,总有些回避的意思,她变成一个被大家遗弃的人了。事情到此似乎可以结束了,一个悲剧差不多也完成了,但这故事就好在没有到此为止,事情只是开了个头,这个事件在此只是一个动机。玉字从炕上爬起来,知道自己死也死不成,活也活不成,她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报仇。情节就此有了发展的理由,那么发展的条件是什么呢?玉字掌握有一个线索,第二个对她下手的人,身上散发着一种qiáng烈的羊膻气,她想到庄上有一个宰羊的纠缠过她。这宰羊的是个二流子,谁也看不上眼,他也自知谈不上向她求亲,只能缠缠她过把瘾。这就是玉字的线索,虽然很微弱,但总是个线索。因此,情节发展的可能性也具备了。玉字想好了,就去和那宰羊的说,我决定嫁给你了,我现在已经毁了,横竖没人要了,你找个媒人,到我家去提亲好了。这人听了像中了头彩一样,高兴得不得了,马上找了媒婆去她家。这时她家已经顾不上挑剔,能够打发她出去已经是万幸,他们就草草结婚了。婚后玉字对这宰羊的百般奉承,对他好得不得了,尤其在chuáng上对他非常温柔,就在那宰羊的神魂颠倒,不能自已的时候,玉字会突然说:“你要是那第一个就好了。”这句话是非常微妙的,从哪方面都击中要害,一听这话那宰羊人马上就瘫了,一下没劲了。这句话表面的意思是,我已是个破了身的人,你不是我的第一个。底下却还有层意思:两个qiángxx的人,你不是第一个。随他去听哪层意思,但无论听哪层意思,都能刺激起他的嫉妒心。他的嫉妒心便在玉字的挑逗之下,越演越烈。终于有一天他克制不住,在一个偶然的时机里,把那同犯杀了,因而也bào露了自己,故事这才结束。这时候的玉字,不能说她改变了她的命运,她的失身甚至是比先前更严重的,因此她将面对的现实也将更严酷。但是,这一个玉字却不再是那一个玉字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