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48)
现在我们是否做一项工作,检验一下这两种具体化语言的优势和局限,先说前一种,就是风土化的语言。多年前我去云南的时候遇到一个景颇族的青年,这个青年和我谈到景颇语,他认为景颇语里有很多汉语不能表达的东西。譬如说“同志”这个词,在景颇语里含有心连心的意思,特别亲近,这在汉语是没有的。这个少数民族的青年平时所使用的语言都是很有趣的,能看出他对世界奇特的看法。譬如山,我们说“一座山”,而他说“一只山”,好像山是一种动物,在他眼里是活的。在那种社会、历史发展相对孤立的,自成一体的地方,确实有着非常独特的语言,比我们日趋统一的意识形态语言更有活泼的生气,接近人性的原初。一旦被发现,便qiáng烈的吸引了我们,使我们欣喜非常,好像看见了一个丰富的矿藏,于是纷纷走向民间。这就是那个著名的寻根文学运动。那时候有很多作家,打起背囊,有的顺huáng河而下,有的溯长江而上,寻找那些偏僻的村庄,了解村史,记录方言。好语言简直像雨后chūn笋,一下子冒出来了。尤其像我们这些城市的知识青年,受过比较规范的语文教育,因此完全不可能想象在民间有那么活泼有含量的语言。那个时代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大家全都到乡间去,寻找一种极其偏僻的语言。这时候,有一部作品是非常值得重视的,就是韩少功的《爸爸爸》。这是大家比较熟悉的作家,他生活在湖南,对湘西很有兴趣,据说还在那里兼了职务,对湘西的语言非常熟悉。我们现在就来分析《爸爸爸》的语言,我希望大家耐心,因为语言这个东西,当我们把它挑出来看时,你会发现挺枯燥的,也很缺乏热情的。可是小说就是这么用语言一点点搭起来的东西,所以你必须要去研究它的细节。就像你听音乐,会感到非常壮阔,起伏澎湃,可是你要看总谱,那每小节十几行的音符,也是枯燥乏味的。
我们现在就来检验一下《爸爸爸》的语言,它是极其风土化的。
这篇小说的很多情节,是以人物对话来表现,人物对话则操纵着当时当地人的口语进行,我们来看看是什么样的情形。小说的主角是个傻瓜、白痴,在庄子里挺受欺侮的,一受欺侮他妈妈就会跑出来骂大街。
他母亲是个很巧的妇女,会接生,这寨子的孩子都是她接生的,但她自己却生了个傻瓜。我们看她这段骂孩子的话,她说:“丧天良的,遭瘟病的,要砍脑壳的。”一连串三句话,都还能看懂,虽说是地方上语言,不过约定俗成,能上书面,大家都知道。砍脑壳就是砍脑袋,我们也都知道。接下来说“渠是一个宝崽”,这就费解了。“渠”在当地话里是“他”的意思,“宝崽”的“宝”是“蠢”的意思,这个字有点意思,分明是蠢,却说是“宝”,就不知道这“宝”是不是那“宝”,而韩少功又是否选对了汉字。她再接着说,“渠是一个宝崽,你们欺负一个宝崽,几多毒辣呀。”多么毒辣,是说几多毒辣。她说:“老天爷你长眼呀、你视呀。”不说你看,说你视。“要不是吾,这些家伙何事会从娘肚里拱出来。”因她是接生的,所以有权力这样骂。
她数落她的蠢孩子,话也很有意思,她说,“你这个奶仔。”基本能懂,吃奶的孩子的意思,“有什么用啊?睚眦大的用也没有!”我需要查字典才读得了这两个字,“睚眦”,是一个非常书面的词。我想韩少功会不会是听到这个词的发音,然后自己想办法去找来的汉语。
这个词在字典上是这么解释的:“发怒时瞪眼睛,借指极小的仇恨,睚眦之怨。”韩少功在这是取它极小的意思用的,但也是费解的。再有,当他描写山民的生活,说,“大雪封山时,系命塘火”。意思是说大雪封山时,过日子就靠这塘火了,吃也在这儿,睡也在这儿。
“系命”这个词虽然还明白,并且由质朴的山民来说出,就更使人联想到文明的历史和变迁,可到底是有点勉qiáng,还有些造作。然后,“打冤”了,“打冤”即村和村打仗,抢地边,抢水源,一个二流子决定去献身,又怕人不知道他的牺牲,于是就满寨子去转悠,见人就抒发感情,jiāo待后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样子。他说:“金哥,以后家父,就拜托你了。我们从小竿像嫡亲兄弟,不分彼此的。那次赶肉,”我到现在不知道“赶肉”什么意思,估计是打猎的意思,“那次赶肉,要不是你吾早就命归yīn府了,你给吾的好处吾都记得的,”又说:“二怕爷,腰子还yīn痛么?”“yīn痛”大概是隐隐痛的意思,还是yīn天里痛的意思,“你老要好好保重,有些事只怪吾,吾本来要给你砍一屋柴禾,那次帮你垫楼板,也没垫得齐整。往后走,你要吃就吃点,要穿就穿点,身子骨不灵便,就莫下田了。侄儿无用,服侍你的日子不多了。这几句还烦请你往心里去……”这几句话很有趣,即是村活,又有种文雅,其中那句“往后走”的说法也很别致,似乎将被动的生活说成主动的行为了。接下来还有一段,“huáng嫂子,有件事实在想找你话一话。吾以前做了好些蠢事,你莫记恨。有次偷了你家两个菜瓜,给窑匠师傅吃了,你不晓得,现在吾想起来,还圞心蒂子都是痛的。”这“心蒂子”显然是当地土话,可这“圞”字却生僻得很,字典上,是与“团圞”一起解的,是形容月满的意思,是一个极其书面的词,不知道韩少功选择的汉字对不对,但读起来是勉qiáng的。
然后那人再继续告别,“幺姐,……吾是个没用的人,文不得,武不得,几丘田都做不肥。不过人生一世,总是要死的。……你千万要硬朗点,形势总会好的。”这里用了个非常时代化的词,“形势”,于是语言便更见活泼生动。这就是这种原型化语言的优势,它可使活生生的场面跃然而出。《爸爸爸》是风土化语言使用于小说的比较典型,也比较成熟的一部作品。但我们大约已经看到了它的局限性,就是说风土化的语言需要一个大前提,一个经验的准备,要对它的环境有相当的了解,才能够很好的领悟它。如对它一无所知,你就一点看不懂,完全错过了它。
还有一种具体化语言,就是非常的时代化,具有qiáng烈时代感的语言。恐怕王朔是首当其冲了,就让我们看看王朔的语言是怎么回事情。
我这儿举的例子是他的《橡皮人》。我看他文字的时代感表现大体有这么几种方式,一种是把书面语,语文化的语言运用到另一种日常的环境中,比如男孩女孩在一起,男孩表现的比较粗鲁,女孩就说:“我没想到你变成这样,生活啊!人啊!……你真是迫不及待,贫困的生活真是能把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人变得禽shòu不如——”就这么把书面化语文化的语言口语化地说出来,本来很严肃的语言就变得油滑了。再比如,女朋友找了个有钱的美籍华人老头,他调侃她,她说:“人老重感情,霜叶红于二月花。”“霜叶红于二月花”是句唐代名句,用在此处确实很有效果。还有种方式是不规则使用汉语,比如,他们合伙做生意,有人有顾虑,另一个人安慰他说:“你想的也太惊险故事了。”“惊险故事”是个名词,却把它作为形容饲用了,而“惊险故事”又是现代生活的产物,你不会想象它是来自过去20年前的说法。所以这也包括了第三种方式,就是将现代生活中的政治化用语用于口语,比如,“老实屁!竿他坏,整个一个阶级敌人……”比如,某人穿件新衣服,别人讽刺说“花瓜似的,分外妖娆是么?”大家知道,“分外妖娆”来自于毛泽东的著名诗词。去买机票,需要走后门,就问在民航有没有关系,赶快去发展,说是“火线套瓷”,这是从“火线入党”上套用的。此外,王朔还用了大量的切口似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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