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讲 心灵世界的建筑思想
上一堂课,我们谈了小说这一心灵世界的建筑材料问题,今天我们要谈这心灵世界的建筑思想的问题。或者说上次是务实,这次则是务虚。我qiáng调小说不是现实生活的世界,而是个人的心灵的世界,那么个人的心灵我们将如何去衡量和判断?我还qiáng调小说的世界是用现实世界的材料建成,那么作为创作者的个人是以什么原则去处理现实的材料?就是说创作者个人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将如何解释?谈到这些问题,我们似乎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里,虽然我早已声明过,小说不是现实的写照,而是独立的存在,但我们总是无法回避那个材料的问题,由于我们的创作材料来自于现实,所以我们还是需要正视现实。
现在,我们就要来看看我们身处的现实世界的情形,这情形是如何在我们不同的观照下,变换着形态,也就是与不同的个人产生不同的关系。但是,有一点我不改变,那就是方法,我依然是以技术的方法,量化的方法,这也许是个太刻板的方法,于思想这样抽象的对象不合适,但我已说过,我们应当学习一些机械论,这可以使我们不至混淆某些事实。
现实世界是一个力量qiáng大变化多端的世界,即便是个别的人性,都无法脱离它的制约来认识它,就像我们时常说的,要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所以要进行孤立的衡量是有难度的。认识的程度总是要受到时代的特定的社会价值取向的左右,似乎很难给它标准。举一个例子:80年代初,作家张洁写过一个很短小的散文,叫《拣麦穗》,大概一两千字,写小时候的一段往事。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爱上了她们庄里一个卖灶糖的老头,她为什么爱这个老头呢?因为老头来的时候,她可以用她拾到的麦穗换灶糖吃,后来她这段天真的恋情因老头的去世而终告结束了。这篇散文在当时非常轰动,我以为它对于中国文学是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从1949年到1976年,我们对文学的要求是非常意识形态化的,文学总是担负着重大的社会责任,几乎是一种集体意识的产物,作为创作者的个人则被压抑着。因此,张洁这篇小小的《拣麦穗》,便以它鲜明的个人化而开创了变革的风气。
我以为,《拣麦穗》在新时期文学里的作用要超过打头pào的《班主任》、《伤痕》,因为它开辟的是文学本身的道路,而不仅仅是揭示了新的社会问题。但到了今天,文学的个人化已经成为不容置疑的事实,名正言顺,每一点个人性的小事都可见诸文章,日益增多的报纸副刊、生活类杂志又使这类小文章的市场迅速扩张,于是,在我们的文化空间里便充满着私人口袋底里角角落落的东西。面对这种琐碎情调的泛滥,我们是否要对个人化的价值进行新的评定呢?
我的意思是,个人的认识难免要受到它时代价值观念的影响,对于这样变化着的评定对象,我无法制定一个绝对标准,所以我只能以对比的方式,来判断认识的水平和质量。我将列出几组作品,在这种对比的情况下面,是不是有可能看到一个高度。我很难告诉大家一个具体的结论,但我认为人的认识之间不排除有质量的高低之分。现在,在承认每一个个人都是合理存在的理论前提下,取消了所有的质量标准,实质上是取消了个人和个人的差别,结果是再一次的取消了个人,共性的前景又出现在面前,只不过是在一个新的所谓后现代的假定之下。
首先,我要提到的作品是复旦的老校友卢新华的小说《伤痕》。
当我在准备今天的课时,我忽然发现,新时期文学确实给我们提供了很多非常好的例子。新时期文学可以说是从文学的第一步开始走的,因此很多作品都是在同一个基础上出发,让我们看清我们的出发地是怎样的。《伤痕》是写文革当中的一个女孩子,因为母亲被错误路线打成了叛徒,她就和母亲划清了界限,断绝了母女关系,“文革”过去以后,母亲得到平反,继而又生了重病,躺在医院里面,她从外地回到上海来探望母亲,一路上的回忆和忏悔,回忆和忏悔的结果是她认识到文革是一个扭曲了正常人性和个人情感的罪恶时代。这篇小说发表以后,得到了很qiáng的社会轰动的效果,而且展开了公开的讨论,讨论的焦点是文学是否应该大力张扬人性,个人的人性是否高于时代的需要。这样的讨论在今天看来是相当幼稚的,可是在那样一个特定的时代里它确实起到了突破性的作用,在文学中的人性阶梯上。我们第一步看到了《伤痕》,它承认了母女的感情,同时控诉了那个离间母女感情的时代。距离不久,王蒙写了一篇小说《最宝贵的》。这是篇很短的小说,甚至于我今天为上课想找它都没有找到,王蒙自己的许多选集都没有把它收进去,可见它是不怎么受重视的。可是这篇小说给我的印象却非常深刻。它的故事和《伤痕》相似,也是写一个孩子在文革中与父亲的决裂,不过是由他父亲来回忆这件事情的。父亲为儿子的行为感到非常痛心。他觉得一个孩子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他失去了用他自己的眼睛去发现真相的本能,为了一个其实并不了解的抽象名义不惜舍弃与父亲的感情,他也控诉这个时代,但他控诉的是这时代将孩子变成了一种可怕的没有人性的政治动物。同样的一个亲情决裂的故事,在《伤痕》中批判的是时代,而在《最宝贵的》中,则是批判时代里的人,这已经见出了高低,但还不够,我再要举第三个例子,就是《牛虻》。《牛虻》里面红衣主教和亚瑟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不需要再复述了。在这一对亲情关系之上,凌驾了真理,这是一个古典主义的命题,真理和血缘亲情,谁战胜谁?这时,又开始背叛人性了,父子之情在此时此刻呈现出它自私和软弱的性质,而对真理的服从需要更崇高的情操。这是我所例举的第一组作品,关于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