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51)
第二组,首先是张贤亮的小说《牧马人》。它写一个右派被发配到西北农村,从一个知识分子变成一个贱民,过着孤苦的生活。然后老乡们就张罗着给他找了个四川逃荒来的媳妇。此时的右派章永麟正陷于jīng神的绝境,由于自身遭受的不公平对待,对自己对世界抱着极度的怀疑,看不清楚任何事情,完全失去了判断力。而就是这个四川女孩子,一个没有受过教育,对外界事物一无所知,只懂得劳动和吃饱肚子,抱着最基本的人生观念的女孩子,拯救了他的思想。这里有段脍炙人口的对话,大意是他说:“我是犯了错误的人,你知道吗?”女孩子说:“犯错误怕什么,改了就行,咱们以后不犯了就是。”她使他回归到最纯朴的人性里,他一下子退到人的最初级阶段,不再去多想,什么政治、社会、历史、人类jīng神,存在意义,他全都不去想了,他只面对一件最最初级的事情,就是:生存。用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过一种诚实的生活。他向四川媳妇学习了最最朴素的人生道理,说服自己来解决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所面对的复杂问题。在那种特别颠倒、混乱和纷繁的情况下,这种质朴的人生观不失为一种出路,可以把人带到初级阶段,一下子面对着最初级的问题。我们考虑的问题无论多么复杂,可是我们还是要吃饭,我们能不吃饭吗?那么吃饭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也真实多了。因此当一个知识分子回到人生最初级阶段,把所有意识形态的影响统统摆脱掉,也可说是一种进步。我们再看鲁彦周的小说《天云山传奇》。《天云山传奇》也是写知识分子在反右运动中的遭遇,但接纳这个右派的是一个知识女性。这位知识女性显然不会使这个右派返朴归真到“犯错误就改,以后不犯了就是”的地步,那么,她是在怎么样的立场上来接受这个右派,又以什么样的思想激励这个右派?当然,现在回过头去看《天云山传奇》,它也没有说出什么太深刻的道理,没有说出什么太让人信服的道理,它对政治、对社会、对人生的解释,其实相当简单,甚至不失浅显。可是我觉得它要进一步,它至少是企图在一个理性的位置上来解答人生的困境。它不是像《牧马人》里的四川女孩,她是感性的来解决问题的,而《天云山传奇》则进步到理性的立场上了。现在,我又要谈到《复活》了。在《复活》里面,有一大批政治犯,都是知识分子,那么托尔斯泰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来看这些政治犯的?首先,我要重申托尔斯泰的人生观,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人都是罪人,而在这浑然不觉的罪人世界里,唯有政治犯是具有自救倾向的人。前面那两个知识分子全都需要别人来救他,他们只是受难者,而《复活》里的这个政治犯集团是有自救希望的,他们不仅要救自己,这个世界还要靠他们。他们走向西伯利亚,走到流放地,信心十足的经受考验和洗礼,以求脱生为拯救罪人的圣者。在这三部作品里大家可以看到一个递进的过程,是否也说明认识质量的高低。
第三组的第一篇是陆文夫的小说《美食家》,它写苏州的一个阔少,吃着祖上留下的房产,极尽享受之能事。他的享受集中体现于一个嗜好,就是吃。他每天生活的安排是这样的:早上天不亮就起来,让包车夫拉他去一个有名的面店吃头汤面,就像洗澡一定要洗头澡一样,头汤是最清澈的,味道也最纯真。吃过头汤面,就去茶馆和他的吃友碰头,一起喝茶,漫谈上一天吃过的菜。然后再四部包车或八部包车开向某一个地方,好好吃一顿中午饭,吃得很整齐,冷盆热炒每一个程序都不漏掉。下午则去澡堂,因为要吃,就要消耗,消化不良的话,就要影响吃。晚饭是喝酒,下酒的是各类苏州小吃,这些小吃分散在全城,让人买好后集中送到酒馆。解放以后,饭馆全部大众化了,满足不了他了,怎么办呢?他物色到一个女人,是个旧军官的小老婆,在她眼里,饭馆的菜不算菜,真正的菜是家里弄出来的。因为吃,他爱上了这个女人,和她结了婚,从此他吃得更加jīng致。小说就写这一个美食家在几十年的人世沉浮里如何坚持着他的口舌之欲,这口舌之欲其实是人在温饱以外的一些点缀,一些装饰,这些欲望既是人生的累赘,却也是不可少的,它可使人生更为享受一些。我再要提的是余华的小说《活着》。它的故事采取倒叙的方法,一个年轻艺术家回溯10年前到农村采风的时候,遇到一个赶牛耕地的老头。这个年轻人就是那种典型的当代青年,衣食无忧,什么都无所谓,làng迹天涯,和小姑娘调调情,调得差不多了就拔脚。他碰到这老头,老头向他叙述了他一生的故事:老头原先家里很有钱,有房子有地,娶了城里最漂亮的姑娘做媳妇,他却是个làngdàng子,吃喝嫖赌,什么都跑不了他的。
终于有一天,他把家里的田地,房子全都押在牌桌上,赌输了,一夜之间,他成了一个穷人,长衫换了短打。父亲给他气死,女儿生了场大病,成了哑巴,接着母亲也病了,他在请医生的路上被拉了壮丁,在淮海战役里,又被解放军俘虏,由他挑选革命还是回家,他就领了盘缠回到家里,但母亲已经没了,家里还剩他和媳妇儿女四口人,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媳妇却得了肌肉无力症,到最后连针都拿不起来,只能躺在chuáng上。后来,儿子学校的女校长生孩子大出血,要学校里的孩子都来献血,只有他儿子的血型配得上,就抽他的血,孩子失血过多死了。不久,媳妇也死了,这时只剩下他和一个哑巴女儿。哑巴女儿到了30多岁的时候,他给她找了个女婿,这女婿有点残疾,是个歪头,但心地非常善良,婚后一切都非常好,女儿还怀孕了,但就在生孩子的时候,他女儿死了。后来,女婿在拉水泥板的时候出了工伤,又死了,就剩下他和孙子两个人,最后,孙子苦根也死了,留下他一个人和一条牛还活着。就这样,人的生存之外的东西一层层地剥落,美食,佳酿,女人,赌桌上的冒险,这些做人的奢侈没有了,然后,亲情,平安,天伦之乐,柴米糟糠之趣,人生最起码的点缀也没了,只剩下一个赤luǒluǒ的“活着”,一个本质的“活着”。在这里,人生的枝枝叶叶都剥落了,就余下人生的主gān,而它还是立着,不会倒下。
这里的人生要比《美食家》的严峻得多,极端得多,也走得远得多。
然后我要谈的是张承志的《心灵史》。当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点点积雪作水,一点点土里勉qiáng长出的颗粒作粮食,当我们就靠这么点东西在活着,也是只剩下赤luǒ的“活着”的时候,我们的jīng神却得到了升华的空间。《美食家》写的是人生的点缀,人生的富于乐趣,到了余华这里,只剩下活着了,一个老头对着一头牛在说话,地老天荒,事情好像到了头,可是张承志继续勇往直前,给活着的绝境又开了一扇门,那就是jīng神的空间,在那里,活着将重新获得附丽。
再看第四组,谈到爱情了。刘心武的《爱情的位置》,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这都是新时期文学的贡献。现在看起来,这些问题都是不必讨论的,爱情肯定是有位置的,爱情当然是不能忘记的,可是在那个时代里它确实是很重要的。这些小说把爱情提到一个高度,它凌驾于政治生活,凌驾于社会生活,甚至凌驾于我们的日常生活,这种命题在当时来说非常大胆,它们最重要的贡献就是在政治、社会生活之外,给爱情以独立的位置。尤其是《爱是不能忘记的》,写得非常优美。它的故事是很简单的,可却是qiáng烈的,它告诉你爱是怎样渗透一个人的生命。接下来是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它提到了性的问题,性可说是爱情的物质化。多少年来,艺术家总是把爱情挽留在jīng神的层面上,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则把爱情bī进一步,bī近它的实质,性。将这两部作品并列一起,我们能看见爱情在慢慢剥离它的附着物:从社会道德和政治生活上剥离开来,又从jīng神上剥离开来,变得更加纯粹了,因为jīng神里还是含有着社会文化背景的成分,性则是相当纯粹的,它只有爱情的本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参与,排除了其余的各种因素。然后我要提到法国的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它写一个法国殖民者少女和一个中国豪富男子在越南湄公河上邂逅相遇,他们一个有财富没地位,一个有地位没财富,他们的关系可说是从各自的需要出发的,这个男人有的是钱,他嫖过很多女人,可是没有嫖过白种女人,而女孩子很需要钱,她的家庭也需要钱。中国男人的财富和法国少女的种族地位使他们互相视作下等,且又明白彼此的需要,因此内心都觉得耻rǔ,于是便牢牢抓住各自优越的东西来维持尊严和骄傲,不惜伤害对方,坚持将他们的关系看作一场两相情愿的买卖,而回避了一个成熟男子和情窦初开少女的相互吸引,这是一种纯洁而又yín邪的情欲,却出自真实自由的人性。他们无法放弃他们其实是很脆弱的尊严和骄傲,这是他们在异国的漂流人生中的立足之本,他们都是软弱的动物,无法与命运作斗争,为对方提供立足之地,于是,他们也只有坚守之间的jiāo易关系,来安慰他们的绝望。直到最后,中国男子才认识到他们的爱情,去向父亲要求退婚娶法国女孩,而法国女孩在经过了离开之后的漫长回忆,终于认识中国男子其实是她的情人。故事发生在这两个异国人的第三国,加qiáng了人生的漂流感。这里的爱情穿越了情欲,纯粹到性的爱情其实也是爱情的外壳,在性里面还有着一个核,就是人性为孤独求救。在命运的漂流中,爱情带有岸的面目,可后来我们知道,它不过是一条船,同样是随波逐流。大家都是渺小的,谁能拯救谁呢?在这里,爱情又回到jīng神的状态,如同《爱是不能忘记的》,但这里的jīng神是走过了物质的阶段,路程更为漫长,更为深远,虽然是走入了虚无,其实更接近彼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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