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非常意外的,文影回来了。和另一个女生一同来,那姑娘坐都没坐,和文影一起将带来的花生、竹笋、香菇分了,说了声“明天见”,便提了自己的一份回去了。
文影虽只去了五个月,但大家都觉得如隔三秋,全家老小都披衣起chuáng了。文影黑了,瘦了,却还jīng神。婆婆先是高兴,跑进出打水潽蛋,倒洗脸水,忽又想起文光,远在北国,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不觉又落下泪来。文影情绪倒很好,有说有笑,反比过去话多了,也活泼了。她谈到那里的山,山上的树和泉眼;谈到集体户里为一顿饭一担水的拌嘴;谈到那里的乡下人都叫做老表。大家饶有兴趣地听着,听了半天,才想起问她,是怎么回来的,出差还是探亲?文影回说看病。什么病?大家一愣,文影诡秘地眨眨眼睛,不回答,大家只以为是妇科病,便也不追问。一看,时间已过两点,就此打住,都回去睡了。
端丽却睡不着了,想想觉得有些奇怪,推推丈夫:“文耀,你觉得文影有点怪吧?”
“有啥怪?”文耀莫名其妙。
“话多得很,同她平素很不一样。”
“出去见过点世面了,锻炼出来了嘛!脾气又不是生死了不能改的。”
“我总觉得不对头,她到底是来看什么病呢?”
“我看你有点神经病了!”文耀翻了一个身,睡了。撇下端丽一个人胡思乱想了好久,不知什么时候朦朦胧胧睡着了。
第二天,她下班回来,正遇那与文影同行的女同学从家门出来,浅浅地打了个招呼,擦肩而过了。回到家,见婆婆坐在她屋里,愁容满面,叫了声端丽,连连说:“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怎么了?姆妈。”端丽慌了,心中那不详的疑云浓重扩大了。
“端丽啊!妹妹生的是这里面的毛病啊!”婆婆点点太阳xué。
果然。端丽的心往下沉了沉。
“文影本来就不请愿去,心里不开心,夜里老是在被子里哭。后来,她上海那个男朋友写信去,意思说不谈了。她看了信反倒不哭了。发毛病了呀!”
“这个人真不讲仁义,当时他横追竖追,是他主动的呀!不过,一个在上海,一个去乡下,确实也不好办!”
“这种毛病叫花痴,老法人家讲,要结婚才会得好,这哪能弄啦!”婆婆捶捶桌子又哭了。
端丽赶紧跑去把门关严:“姆妈,万万不可被听见。这种病不能受刺激,一刺激就要发。”
“你说怎么办呢?端丽啊!我一个老太婆,不中用了,你爹爹现在也是自身难保,走进走出都不自由,文耀只会吃吃玩玩,就靠你了。”
“姆妈,这种话没什么讲头,眼下,给妹妹看病是最要紧的。”
“我怕去看了毛病,传出去,害她一生一世。”
“毛病总要看的,我先去打听一下,你不要急。”
“打听的时候,只说为人帮忙,万不可露出真情。”
“你放心,姆妈,你放心。”
文影的症状一日日明显起来,老是听见“甫志高”叫她,就奔到楼梯口等着,等了半天等不来,就叹气。回到屋里坐坐,又坐不定。过一会儿又洗澡换衣,梳妆打扮,说晚上分明同“甫志高”有约会,去逛马路或看电影。同行的那位女生将文影送到家就算完成任务,再不来了。于是,一家人为着她忙得团团转。端丽已去打听了jīng神病院的情况,可婆婆犹豫着不愿送去看病,怕事情传开,对文影将来不好。
端丽要上班,烧饭,洗衣,还要帮着劝慰文影,忙得焦头烂额。正烦乱着,多多回来了,一看到妈妈就扑上来,亲热得要命。她长大了一截子,稍黑了些,却不瘦,反显得很健康。端丽看着女儿,十分高兴,她还是头一回尝到离别和重逢的滋味。她毫不犹豫地煎了几个荷包蛋,慰劳多多,别人也跟着沾了光。文耀趁机让来来去打了一斤huáng酒,他是很会抓住时机享受的。晚上,多多一定要和端丽睡一个chuáng,于是文耀被赶到屏风后头来来的小chuáng上去,咪咪也挤了过来。母女三人叽叽呱呱谈了一夜,什么话都讲了,连同多多她们夜里讲的鬼故事都讲了。来来不能参加,很嫉妒,不时地说一声“疯子”。文耀睡醒一觉听见她们在笑,以为天亮了,坐起来看看月亮,摇摇头又躺下。
说着,笑着,多多和咪咪终于睡去了,端丽一手搂着一个女儿,心里充满了做母亲的幸福。她忽而又想起了过去的好日子,那日子虽然舒服,无忧虑,可是似乎没有眼下这穷日子里的那么多滋味。甜酸苦辣,味味俱全。多多翻了个身,细长而丰满的胳膊绕住了妈妈的脖子。端丽感动地想:我们再不分开了。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也不分开。她这会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她的家庭,家庭里的每个成员:任性的多多,馋嘴的来来,老实厚道的咪咪,还有那个无能却可爱的丈夫。她觉得自己是他们的保护人,很骄傲,很幸福。
第六章
六
星期六晚上,婆婆把文耀、端丽找来,要同他们商量文影的事,让大家想想办法。然而她一上来就定了调子:
“jīng神病院,我想来想去不能送。”
于是,文耀和端丽也不好发表意见了。
“进了医院,要绑起来住橡皮房间,还要坐电椅,没有毛病也要作出病来了。”
关于jīng神病院的传说确实十分可怕,虽然谁也没去过那里,但越是没有事实依据想象就越自由。文耀、端丽只好沉默着。
“我们宁波乡下,有过一个花痴,什么药也没吃,结过婚以后好得清清慡慡。”
端丽听到这里,开始明白婆婆的用意了,便小心翼翼地说:“文影年龄不小了,照理说是可以考虑婚嫁大事。只是现在人在乡下,一没户口,二没工资,恐怕难找到合适的人家。”
“是的,姆妈,再说有这种毛病,瞒人家是瞒不过去的,不瞒人家吧,人家说不定……”文耀没说完,就被母亲气势汹汹地打断了:
“所以要请你们哥哥嫂嫂帮忙呀!要你们来做啥?不就是想办法。会得嫁不出去,真是笑话了!”
“嫁怎么会嫁不出去,总要找个靠得住的人啊!”端丽打圆场,“姆妈再让我们好好想一想,好吧?”
夜里,端丽和文耀商量来商量去,觉得只可能在乡下找个婆家。文耀凄楚地说:
“想不到,我们家的姑娘落到了这个地步。”
“怪谁?怪你自己姆妈老脑筋。有毛病不看,要结婚,自己要跌身价。”端丽没好气地说。
“姆妈活了六十多岁,会没有你我懂?进了jīng神病院,等于历史上有了一个污点,你懂吗?”文耀振振有词。他只敢在权威已经确定的理论前提下,坚持意见,发挥见解。学校里,权威是工宣队;家里,权威则是父亲母亲。
“那你就从命,不要怨天怨地。”端丽说毕,不再出声。
“动气了?”过了会儿,文耀不放心地问。
“没有。我在想,既然注定找乡下人了,总要找个好的。还有,能不能找个近处的,比如绍兴,昆山,结了婚以后还好调过来,离上海近,生活习惯好一点,也叫得应一点。”
“对,对!”文耀直点头,觉得妻子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