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_王安忆【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婆婆对此建议也十分赞成,当即决定给她宁波乡下一些娘家的远亲写信。虽是“文化革命”至今没来往过,可从前,没少给他们好处,想来不会不帮这个忙的。并且是把一个上海姑娘送上门去做媳妇,她认为该抢着要才合理呢!信,是由文耀写的,严格地说,是端丽口授,文耀记录。先寒暄了几句客气话,再把的情况写了一些,并附上一张相片,然后转入正题—找份人家。只说想往近处调,距上海近点。关于病,就写了极为含蓄的一句:“受了点刺激,身体不大好。”信寄走了,以后的日子,便是在盼望回信中打发了。每日两班邮差,成了大家最欢迎的人。盼过上午盼下午,盼过下午盼明天,文影的病症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一件事未了结,又来了一件。多多的中学三年混过去,要分配了。同六八届一样的一片红。据市乡办的人说十年后、百年后,仍是一片红,这样才能代代红。天天上班工场间里常常谈论这话题,看来上山下乡影响到了每一个家庭。

“女儿学校上门来动员了,”梁阿姨说,“我对他讲: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去的。讲过一句再不和他罗嗦,让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横竖他也不会偷东西。他坐了一歇就走了。”

“伲囡也要分配,她姐姐刚去安徽,学堂里不好意思来动员,我不让她去,她和我吵,我说我养活你,你还有什么可吵的!”

“跑得去插队落户,还是要养她。他们又养不活自己,反倒在火车上贴掉钞票。”

“在家里也不见得一生一世没有工作。上两届讲‘两丁抽一’,这两届一片红,下头两届又不晓得如何了。我们国家的政策不过夜,人就不好太呆了。”

端丽不好插嘴,可听听这些牢骚,能出出气,也能得到启发。她心里活动起来,是不是再应该试一试,把多多留住。当初文影分配时,如再硬硬头皮咬咬牙,说不定也就赖下来了。从感情上说,她舍不得和女儿分开。女儿大了,和妈妈贴心多了,想到要把她送走,好比在心上剜了一刀。从经济上来说,她也无力再准备一份行装。小叔和小姑相继下乡,把家里最后一点老底都挖尽了。

“欧阳端丽,”梁阿姨叫她,“你家小孩挨着插队落户吧?”

“老大是六九届的,一片红呀!”

“你让她去?”

“讲心里话,真不愿。她读书早,念的是五年制,现在十五足岁都不到。但是我们家这个成分只怕赖不下去。”端丽忧心忡忡。

“有啥赖不下去?你怕啥?插队落户么最最推板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到时候再讲了。”端丽说,心里却好象定了许多。

回到家里,多多就告诉她,晚上学校要来家庭访问,让她等着。

吃过晚饭不多久,果然有人敲门,正是多多学校的工宣队师傅和一位老师。他们坐下来先是环顾了房间,接着便和蔼地询问家里的情况:

多多的父亲多少工资,母亲多少工资,弟弟妹妹多大年龄,多多的身体好不好,等等。然后就开始了动员工作。端丽心里别别跳着,早就在做着回绝他们的发言准备。这会儿,不等他们把话说完,就气急败坏地说:

“多多年龄很小。参军年龄,工作年龄都是十八岁,她不到十五,不去。”

“李铁梅也很小。”那工人师傅说。

“多多比李铁梅还小三岁呢。”

“早点革命,早点锻炼有什么不好?”工人师傅皱皱眉头,那老师只是低头不语。

“在上海也可以革命,也可以锻炼嘛!再说她是老大,弟弟妹妹都小,她不能走。等她弟弟到了十八岁,我自己送到乡下去。”也许jīng神准备过了头,她说话就象吵架一样。

工宣队师傅和老师相视了一眼,说不出话来了,转脸对文耀说:“多多的父亲是怎么想的呢?”

文耀摸着下巴,支吾道:“上山下乡,我支持。不过,多多还小……”

“多多的出身不太好,她的思想改造比别人更有必要。”

端丽火了,一下子从板凳上跳起来:“多多的出身不好,是她爷爷的事,就算她父亲有责任,也轮不到她孙囡辈。党的政策不是重在表现吗?你们今天是来动员的,上山下乡要自愿,就不要用成分压人。如果你们认为多多这样的出身非去不可,又何必来动员?马上把她的户口销掉好了。”

这一席话说的他们无言以对,端丽自己都觉得痛快,而且奇怪自己居然能义正词严,说出这么多道理。她兴奋得脸都红了。

他们刚下楼梯,多多就从箱子间冲了出来。刚才一听妈妈吵起来,她就吓得躲进了箱子间,关上门,也不怕闷死。多多冲着妈妈说:

“什么什么呀!你这样对待工宣队,我要倒霉的。”

“倒什么霉?最最推板就是插队落户了,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文耀抱着胳膊看着她,摇着头说:“真凶啊!怎么变得这么凶,象个买小菜阿姨。”

“都是在工场间里听来的闲话,”多多嘀咕,“真野蛮!”

“做人要凶。否则,你爷爷这顶帽子要世世代代压下去,压死人的。”

文耀同意了:“这倒也是。”

“那我怎么办呢?”多多发愁。

“怎么办?在家里。爸爸妈妈养你。”

来来忽然说:“刚才妈妈一下子站起来,那两个人吓得往后一仰。”来来学着,大家都笑了,连多多也止不住笑了。

待了一段日子,多多自己不定心了,说她的同学都走了,常和端丽闹。端丽只说:“让他们走,你还怕没有地方给你插队?”也就随她闹,不理会。多多从没见过妈妈这么有主意,这么qiáng硬。心里也就安定了,太平了许多。整天在家买菜,烧饭,管理弟弟妹妹,她戏称自己是“小家庭妇女”、“小劳动大姐”。她分担了妈妈很多劳动,使妈妈在工场间工作得很安心,很好,常常受到表扬,每月总可有四十元上下的收入。端丽每月补贴婆婆十五元,充作文影的生活费。

宁波方面早已接上头,只是介绍的人家总不称心。直到八月才初步选定了一家,这家姓王,父亲是当地的大队会计,儿子今年二十六岁,比文影大三岁,年龄很合适。文化程度是高中毕业,这点也合适。现在是生产队会计,姊妹很少,只一个十八岁的妹妹,口舌是非便能少了许多,这也中意。全家商量,又问了文影的意见,对她说只是结了婚可以往南方调,女大终要当嫁,文影也同意了。然后再由端丽给宁波的王家写信,表示同意见面,同意考虑。

立秋这天,那人来了,由端丽婆婆的一个亲戚陪同。小伙子长得不错,身高体阔,一双眼睛虎虎有神。头发三七开分得很整齐,青年装的上口袋里插了三杆钢笔。正巧是星期天,端丽想方设法弄了一桌小菜待客。

婆婆对小伙子还满意,公公只轻轻地说了声“粗坯”,也没发表不同意见,文耀和端丽自然也不能有意见。只是端丽总有点觉得那人生相不太厚道。文影自己倒挺喜欢,jīng神好了许多,而话又比往日多了数倍。人家不知道内情,只当是生性如此,活泼而已。只有自己家的人暗暗担心,怕她发病。而实际上,这终是瞒不过去的,但此时此刻,谁都不那么想,一门心思地自欺欺人。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4/20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