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丽,」婆婆来了,一脸的惊恐不安,「楼下来了十几个人,都是你们爹爹单位的,戴着红袖章。」
「真的?」姑嫂二人顿时紧张起来,文影脸色都发白了。端丽站起身,把门关好,qiáng作镇静安慰婆婆,「别怕。最多是抄家,东西也都抄完了。」
「我就怕他们上来缠,问这问那。不回答不好,回答错了,又给你爹爹添麻烦。」
「别说话。」文影低声叫,眼睛充满了惊恐。她很容易紧张,有点神经质。每次抄家之后,她都要发高烧,「别说话,让他们以为楼上没有人,就不会上来了。」
于是,三个人不再出声,静默着,连出气都不敢大声。只听见楼下传来拆封开门的声音,有人吆喝:「再来两个人,嘿──扎!」好像在搬东西。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房门忽然开了,三个人几乎同时哆嗦了一下。有人走了进来,却是来来。大家松了口气,婆婆直用手抚摸胸口以安抚心脏。
「你怎么上来的?」端丽不放心地问,似乎楼下布了一道封锁线。
「我走上来的。」来来实事求是地回答。
「楼下那些人没和你说话?」
「没有。他们在搬东西呢,把东西都搬到卡车上。小娘娘的钢琴也搬走了。」
「让他们搬吧!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他们别上来。」文影疲倦地说。
大家又静默了一会儿,听见下面钥匙哗啦啦的锁门声,然后,是汽车的启动声,「嘟」──走了。
「妈妈,我肚子饿。」来来说。他十一岁,正是长的时候,老感到饥饿,随时随地都可进食。
「自己去泡一碗泡饭。」端丽随口说,可立刻觉察到婆婆极不高兴地看了自己一眼,便改口说:「给你一角钱吧。」
来来高兴地跑过来接了钱,把这张小钞票摊平夹在书里。仍然爬上骑子继续做功课,没资格参加红小兵,只好闷头做做功课。他是长孙,是阿奶的命根子。
过了一会儿,多多也回来了。端丽一边和小姑、婆婆闲聊,一边听见来来轻声得意地对姐姐说:「妈妈给我一角钱。」
「稀奇死了。」多多嘴巴噘起来了。
来来讨好地趴在姐姐耳朵边说了些什么,多多的脸色才和缓下来。端丽放心了,一旦孩子当着婆婆的面闹起来,就是她的过错了。
「你们爹爹置这份家业,是千辛万苦,你们不晓得。」婆婆唠叨,「当年他一个铺盖卷到上海来学生意,吃了多少苦头,才开了那丬厂……」
「那都是剥削来的。」小姑不耐烦地顶母亲。
「什么剥削来的?你也学文光。我的陪嫁全贴进去了,银洋钿像水一样流出去……」
「你不要讲了好吗?给人听到又不太平。」
「文影,你不可以这么凶的。」端丽制止小姑,「姆妈,你心里烦就对我们说,这话可万万不能对外人讲。」
「妈妈!」多多在叫,「我们出去玩,一歇歇就回来。」多多搀着咪咪,来来走在前边,一只脚已经下了楼梯。
「去去就来噢!」端丽嘱咐道,「人家说什么都不要搭腔啊!」
「晓得了!」多多回答,三个人扑通扑通下了楼。
淘米烧晚饭时,三个人才回来,一脸的心满意足,嘴唇一律油光光的,咪咪的嘴角上还残留着一些huánghuáng的咖喱末。
「你们吃什么了?」
「吃牛肉汤,妈妈。」咪咪兴奋地说。
端丽吓了一跳,一毛钱如何能吃到牛肉汤,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要瞎讲。」
「是吃牛肉汤,一人一碗。」来来证明,妈妈的惊讶叫他更觉着得意了。
「多少钱一碗?」
「三分钱。还多一分钱,给咪咪称了重量,咪咪有三十七斤呢!」
「这么便宜?」端丽更加吃惊,「在啥地方吃的?是淮海路上吗?」
「不是。要穿弄堂的,一条小马路,角落里有一丬点心店,名字叫红卫合作食堂。」
「你们怎么找到那里去的?」端丽不知道那个地方,她只知道红房子西餐馆,新雅粤菜馆,梅龙镇酒家……
「我们慢慢走,一边走,一边看。姐姐说要买合算的东西吃。」
「多多,」端丽叫道,「你们吃的那些地方卫生不卫生?可别吃出毛病来。」
「有什么不卫生,好多人在那里吃呢!」多多说。
「我们吃得很合算,是吧,姐姐。」咪咪说,「我们对面那人吃一碗牛肉汤是两毛钱呢,其实和我们的汤一模一样,就是有几片肉。」
「你们的汤里没有牛肉?」
「我才不要吃牛肉呢!」多多说。
「我也不要。」来来和咪咪异口同声地响应。
端丽一阵心酸,说不出话来了。接连吃两天素菜的决定便在这一刻里崩溃了。
她每天上菜场,总要被一些荤菜、时鲜菜所诱惑,总是要超过预算。她不会克制,不会俭省,不会瞻前顾后,却很会花钱,很会享受。她习惯了碗橱里必定要存着虾米、紫菜、香菇等调味的东西,她习惯每顿饭都要有一只象样的汤。她觉得自己克得很紧,过得很苦,可是钱,迅速地少下去,没了。她苦恼得很,晚上和文耀商量,文耀比她还发愁,最后仍然得由她来想办法:
「有些用不着的东西,卖掉算了。」
「对,就这么办!」文耀高兴了,刚才还山穷水尽,这会却柳暗花明,他以为可以一往无前。于是翻了一个身,呼呼地睡着了。他在学校以潇洒而出名,相貌很好,以翩翩风度吸引了不少女孩子。有一次电影厂借学校拍电影,也把他拉去充当群众。他学的是土木,功课平平,却很活跃。学校乐队里chuī蛇形大号,田径赛当拉拉队,组织学生旅游,开晚会,都很积极。他会玩,和他在一起很快活。高傲而美丽的端丽委身于他,这可算是一大因素。而到了如今这个没得玩了的日子,端丽发觉他,只会玩。
后门轻轻地吱嘎了一声,开了,又轻轻地咯嗒碰上了。然后,楼梯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是文光回来了。他就像个幽灵,神出鬼没的。出去,进来,谁都不知道,谁也不注意,更不知他在想什么。「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他站出来同父亲划新界线,将被子铺盖一卷,上学校去住了。可是不到两个月,却又灰溜溜地回了家。不知是红卫兵仍不愿意接受他,还是他自己不愿参加。回来时,又黑、又瘦、又脏,据说身上还长了虱子。总之,像个叫花子。父亲没骂他,没赶他,却不再搭理他,连正眼也不瞧一下。母亲呢?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真是前世作孽,好好的一家人,变成这么一摊子,端丽只觉得自己命苦。
第二章
二
端丽翻箱倒柜,将穿不着的衣服找出来,准备送到寄售商店去。
多多的东西不能卖,她穿了还都能给咪咪穿,来来的衣服也可以给咪咪改。只有咪咪的衣服可以卖掉一些。她拣出一件桔红的小大衣,一套奶油色的羊毛衫裤。文耀的西装可以卖,只是怕卖不出价钱,这年头有谁穿西装?眼下最时髦的服装是草绿的军装。这件自己的织绵缎小棉袄也可拿去,还有几条毛料裤子,都是纯毛的,做工极考究,全是在「新世界」「培罗蒙」「朋街」「鸿翔」做的,剪裁合体,每件都经过很仔细的试样。她翻拣着这些东西,心里隐隐地作痛。她喜欢穿好衣服。穿着不合身、不合意的衣服,她会难受,会不自在,好像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了。她骄傲不起来,整个心绪破坏了。记得有一次,参加文耀表妹的婚礼。两个月前她就开始做准备,这在她的生活里是很重大的内容,她买了一段黑红碎花图案的料子,去「新世界」做一条连衣裙。她皮肤白而光洁,穿深色的衣服特别迷人。取衣时间正是婚礼那天的早上,她以为很巧,正好。可是早上去取,却回说还没从工场里出来,要她下午五点去取。下午,她穿着家常的裤子衬衫和文耀一起去「新世界」,取了衣服直接乘二十六路去和平饭店,虽说要稍迟到一点,可出席这种场合端丽总是要迟到的,这是身分。衣服是取到了,可却很不合身,胸围宽了一点,原来工场的裁剪师傅将二尺八寸误认为二尺九寸了。胸围一宽,整体都松松垮垮,没了线条。她几乎要哭了。文耀安慰她:「倘若人家说你衣服大了,我们就告诉他们说,这是新兴的样子,时髦!」他是很能说笑话的,可这会儿端丽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整整一晚上,她都无jīng打采,不说话,不动弹,也不太吃菜,只盼着宴席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