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_王安忆【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她把这件连衣裙也拣了出来,连同其它衣服,一起打成包裹。

「妈妈,」趴在窗口看弄堂作乐的咪咪叫道,「楼下来了两部卡车。」

端丽丢下包裹,也跑到窗口往下看。果然,小花园前的铁门敞开了,门口停了两辆卡车。车上跳下几个人,卸下一些破破烂烂的家什,往屋里搬。

「有几个小孩子。」咪咪说。

「是新搬进来的人家。」端丽自言自语。这是常有的事,弄堂好几幢房子搬进了新住户。插进来的都是住在杨树浦、普陀区等边缘地带的工人,举止和这里的老住户大相径庭。

楼下,一个妇女捧着一口米缸叫嚷着:「放在哪块?」

「江北人!」咪咪笑了起来,学着说,「放在哪块?」

端丽把咪咪扯过来,关上了窗:「别看了。江北人都凶得要命,千万别招他们。听见吗?」咪咪不再趴在窗前看了,可端丽自己却没事找事地老跑到窗户前,隔着玻璃往外看。车上的东西渐渐地卸完了,只剩下一筐筐煤球和劈柴。然后,连这些东西也慢慢地都卸完了,卡车开走,留下两个男人,两个女人,以及一群穿着一色改制的工作服的、大大小小的男女孩子,在底下忙进忙出。端丽渐渐地认清刚才那捧米缸的大块头女人和瘦小的、只顾埋头gān活不大说话的男人是一家,那女人被称作「阿毛娘」。另一个武高武大的男人和戴一顶纱厂工作帽的女人是一家,至于那一帮孩子,她没能搞清谁是谁家的,她觉得他们彼此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都很邋遢和粗野。端丽心里很乱,不知该如何同新邻居相处才好。这些人的脾性,她不了解,因为从来不曾与他们打过jiāo道。隔壁弄堂里有几家不怎么样的人家,那些孩子常常过来捣蛋,对着端丽他们的背脊叫「阿飞!」甚至扔石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这些孩子又都跑来把小花园围墙上插的碎玻璃统统砸光。然后骑坐在上面,呼口号,骂人,朝玻璃窗扔砖头,每日必来,十分尽职。楼下房间封掉后,才太平了下来。这些是端丽对这些人家唯一的经验。她担心得很,平添了一层烦恼。转而又想到封掉的三楼,要是再搬进这么两家,便可联合成战斗队,每日都可开斗争会了。正发愁,多多回来了:

「妈妈,楼下搬来两家人家,才好玩呢!他们把地板拖gān净,进门就脱鞋。」

「这有什么好玩?」端丽心绪烦乱地说。

「他们真的赤脚在地上走?」咪咪极有兴趣,追着姐姐问。

「不相信你自己去看。」

「妈妈,我下去一歇歇。」咪咪来不及地要走。

「不许去!」端丽气汹汹地叫道。咪咪委屈地扁扁嘴巴,抽回了脚步,却并不走回来,靠着墙站在门口。

「妈妈,你怕什么?他们又不吃人。我上来时,一个大块头女人还朝我笑呢!」多多说。

「你不懂!来抄家,来斗你爷爷的,当初岂止是对你爷爷笑。」端丽叹了一口气,「咱们家如今是谁都能欺负的了。」

多多不说话了,坐在桌子前,从语录包里掏出一本红封面的小书,咕噜咕噜背着,这是他们的功课。

端丽站起身,看看摊了一chuáng的东西,qiáng打起jīng神,收拾着。

「多多!」端丽叫。

「做啥啦?」

「多多,你来一下,妈妈有事对你讲。」

「人家在背老三篇呢!明天学校里要抽查。」多多噘着嘴过来了。

「多多,你帮妈妈去寄售商店走一趟,拿着这些东西,给。」

「去gān吗?」

「这,这都是没用的东西,放在家里也占地方,卖掉算了!」端丽连对孩子都羞于承认目前的贫困。在她看来,贫困如同罪恶一般见不得人。

「让我去卖东西?我不去,你自己去好了。」

「妈妈去不好,要让人看到,会以为咱们家还有什么东西,又要来抄家了。」

多多不响了,她对抄家十分惧怕。可是让她去卖东西,她是无论如何不gān的。停了一会她又说:「那就不要卖好了。」

「你这个小囡怎么这样不听话!」端丽火了,「大人叫你做点事情,真吃力。」

多多嘴一撇,眼泪掉下来了:「你让我gān别的事情好了。」

端丽心软了,不得不说了实话:「多多,妈妈没有钱用了,真的。后天要收水电费,妈妈没钱了。好孩子,帮帮妈妈的忙。」她脸涨红了,觉得自己也要哭了。

「要是人家……看见我了,怎么办呢?」多多抽泣着问。

「你是小孩子,不显眼。」端丽重又把包裹和户口簿塞在她怀里,「咪咪,陪姐姐一起去。」

「好的!」咪咪一直靠在门口墙壁上,这会儿听见允许她下楼,jīng神来了。她过来牵着姐姐的手,来不及地拉她走,多多一边走一边擦眼泪。

端丽松了一口气,其实她和多多同样地不愿去gān这事,甚至比多多还害羞。她怎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呢?

隔壁传来了婆婆的说话声,很响。老太太一定又在生气了,否则她绝不会忘形到这个程度,在这时候大声地说话,让楼下的新房客听见岂不又惹麻烦?端丽决定走过去劝解一下。

「姆妈,你怎么生气了?」端丽说。文影在给母亲泡茶,文光半躺在角落里的折迭chuáng上。

「端丽,你听听!这个冤家自说自话在学校里报名参加什么战斗队,到黑龙江去开荒种地。黑龙江是啥地方,你晓得吧!六月里落大雪,鼻头耳朵都要冻掉。」

文光一声不吭,根本不打算解释什么,仰天躺着,对着天花板发愣。

「姆妈,你消消气!」端丽接过文影手里的茶杯递给婆婆,一边扶她在高背藤椅上坐下,「也许人家一定要他报名,他也是不得已。」

「不,是他自觉自愿的。」文影说,她和二哥同校,「甫志高」又是和文光同级,看来消息可靠。

「报名也不要紧。」端丽宽婆婆的心,「现在都兴这样,动员大家统统报名,但批准起来只有很少一部分人。」

「我们这种成分,不自愿还要来拉呢!」

「也不一定。说不定就因为我们成分不好,人家不批准呢!虽是去黑龙江,也是战斗队,政治上的要求一定很严。」

「去黑龙江还要什么条件?」婆婆困惑了,「五八年,一号里小老虎爸爸当了右派,不是把一家门都发配黑龙江了吗?」

「此一时,彼一时,变化大了。」

婆婆喝了一口茶,脸色好一点了。这会儿,她倒是有点庆幸自己有个极坏的成分。

「端丽,楼下搬进两家江北人,你知道吗?不晓得人怎么样。」

「我们横竖不和他们搭界。」端丽安慰道。

「江北人,也许是厚道的。」文影抱着幻想,「阿宝阿姨不就是江北人吗?」

「她吃我们的饭,狠得起来吗?」婆婆不以为然,直摇头。

「爹爹!」文影叫了一声,赶紧去拿拖鞋,端洗脸水。老头子gān了一天的杂务工,一身灰,一脸yīn云地回来了。

端丽站起身,问候道:「爹爹回来了?」

「回来了。」他敷衍着。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往日里谈笑风生,很有气派。文耀的风度就是承他而来,只是一点没将他的jīng明能gān学来。老头子穿了一身灰拓拓的人民装,比旁人更显得邋遢,也许他生来是为了穿好衣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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