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故道人_王安忆【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他慢慢地骑过去,把她丢在了身后,心里却有点空虚,好象丢了一件东西。他慢慢地掉转龙头,拐了弯,骑了回来。他面对面地从她身边擦过去了,他头都没转一下,却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睫毛上亮晶晶的,是口罩里呼气哈上来结成的霜。

他重新骑到她身后,放慢了速度,跟着。

她围巾裹着的是什么样的头发?短发,辫子,还是象他们那些舞蹈队的小妮儿那样,盘起来的头发?她口罩遮住的又是什么样的鼻子、嘴和下巴。那围巾和口罩保护着一个秘密,他觉着。

她走下河岸,河岸下是一个长长缓缓的坡,坡上有一条人踩出来的道,一直通向一扇大门,大门里竖着楼。他知道,这是电业局的宿舍。

她消失在大门里面了。

水,哗啦啦的轻响了一阵,小网从河里提起,罩着晶亮的月光。

「同志。」有人喊他,他吓了一跳。两个大城市模样的中年人,笑咪咪地看着他。

「嗯!」

「同志,请问这是什么河?」他们说着标准动听的普通话。

「这是废huáng河。」他回答他们。

「三林,快来家,你家来客了!」

「你诳我。」

「不诳你,真是的!你老家河南来的,一个女的!」

「真是的吗?」

「真是的哩!」四淇急眼了,跺跺脚。

「你要诳我,四淇,你听着,我不饶你!」说完,他拔腿就往家里跑,跑进窄窄的丁字巷。

「这孩子跑的,别摔了!」小慧爷爷推着糖葫芦的小车出来,喊他。

他还是跑,跑到院门口,才停下来,放下卷巴着的裤腿,撸撸头发,掸掸土。然后,才消消停停地走进院子。四四方方的院子,扫得gāngān净净,小憨蛋趴在地上打琉弹,不会打,琉弹在石板地上乱流。三林看了直乐,想停下来教他一会儿,又想快去见客,不知来的是谁。

还没推门,就叫大林拽住了。大林蹲在门口看小画书:

「俺爸不叫进。」

「来的是谁?」三林急呼呼地问。

「一个女的。」大林头也不抬,回答他。

「老的,还是少的?」

「不老,也不少。」大林不紧不慢地翻着画书。

「住咱家吗?」

「住吧。」

三林这才放心了,还是有机会见的。他走回院子当央,要教小憨蛋弹琉弹。小憨蛋不愿意他教,他非要教,硬把琉弹从憨蛋手里挖出来:

「你看,这么打。这么着,一打,不就打出去了。」

小憨蛋学不会,他便没了耐心,自己打了起来,打得琉弹满院子乱飞。他忽然歇住了手,他听见有人在哭。小小声的,抽抽噎噎却很伤心。他站起来,四下里乱找。这才发现,就是他家里有人哭。他撂下弹子,跑到门口。推门,门不动,原来门插上了。他贴着门听,又没动静了。大林依然蹲着看画书,三林不明白他怎么这样能沈住气:

「俺哥,是那女的在哭吗?」

「哭过好几回了。」大林平静地回答。

「怎么啦?」三林十分激动,紧问道。

「不知道。」大林慢慢地回答。

三林再也不能平静下来,他激动不安地在门前走过来,走过去,蹲下去,站起来。四淇妈挎着(同:竹+宛)子卖烙馍回来,见了他说:

「犯jī爪疯了?乖儿。」

三林依然走来走去,不小心碰了大林,大林往边上挪挪,不和他计较。

天色黑了,各家都做饭了,门才打开。三林赶紧往边上一让,开门的是妈,然后才是一个陌生女人,穿着花褂子,肥裆裤,头发短短的齐耳,头顶上挑了个圆箍,用红头绳扎了个小辫。她低着头,快步走下台阶,走到墙根提起桶就走出院子,挑水去了。

「妈,该叫她啥?」三林立刻问道。

「叫表姑。」妈说,把案板往屋当央放放,准备和面。

「她住咱家吗?」他问。

「住。」妈妈端出发面,面发得好,漫到huáng盆边边了。

「住多长时间?」

「没说准。」

「她在河南没工作吗?」三林越发问个没完。

「三林,」爸在屋里说话了,「别问了,没有你的事,做作业吧!」

「别问了,」妈也说,然后又压低声音对三林说,「没考上高中,在家歇着呢。你可千万别问她啊!」

正说着,她挑着水上台阶了,三林冲着她叫了声「表姑!」

她脸一红,没应。头埋得更低了。把水倒进门后水缸里,便要来和面。妈夺不过她,只好让她和了。她和得有劲,一双结结实实的手腕按着面团,叫它长就长,就它扁就扁,看了叫人痛快。就是不肯抬头,一直到吃饭,也没看清她的五官长得是啥样。

吃饭了,她早早夺了勺子,站在锅边盛饭。都盛好了,妈和爸叫她吃饭,她才坐上桌。坐在桌子角上,光喝稀饭,吃馍,不就菜。见谁碗空了,赶紧站起来要给添饭,怎么也qiáng不过她。三林趁着和她夺碗,才瞅见她的脸。圆乎乎,红扑扑的,眉毛很黑,睫毛很密,脸上有一层密密的茸毛,上嘴唇的茸毛略深一点,鼻子、嘴都是圆的。原来是十分的年轻。

晚上,她就歇在西边小辛家楼上,原先奶奶住的屋里。表姑早早地上楼去收拾屋子了。三林想上去,却又不好意思。邀大林,大林在做作业;邀二林,二林忙着钉一个木头匣子,正钻锁眼儿;他想邀四淇,又觉得叫上四淇一同去了,就像是让四淇占了多大的便宜,有点不甘心。他坐立不安,不晓得怎么办才好。爸在屋里看报纸,妈在堂屋批作业,一边看着炉子上的水,水咕噜噜地响着,就要开了。

各人gān着各人的事,三林觉得寂寥得很。

这时,门悄悄地开了,表姑站在门外,小声问:「拖把搁哪儿了?我想拖拖地。」她说了一口河南话,侉里侉气的。

「后边窗台上挂着哩。大林,给你表姑拿去。」妈说。

没等大林应声,三林就抢先站起来了:「我去拿。」说着,一步蹿出来,象所人抢了似的。他跑到后窗户,拿到了拖把,说:「表姑,我替你拖地去。」

「不能哩!」表姑急了,又赶他,他三步两步蹿上了楼梯。楼梯又陡又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是走熟了的,他表姑哪走得过他,不说手里还提着一桶水。楼梯吱嘎嘎乱叫,一阵踢踢沓沓的细碎脚步子,是老鼠。

三林上了楼,怔住了。多破的一间屋,突然之间亮堂起来了。烂东西不知藏哪儿去了。奶奶睡过的chuáng铺了一条方格chuáng单,一chuáng薄被迭得方方正正,枕头上铺了一块花手绢。破条桌用砖垫稳当了,上面放了半面镜子,一个断了把的茶杯插了一管牙刷,还搁了一只花盆子做摆设。那是前年,表叔去上海出差,回来送的一盒月饼。月饼吃完了,那盒子不舍得扔,留着了。盒盖上画了一个嫦娥,站在月亮门前。墙也扫过了,贴了一张年画,梁山伯和祝英台变作了蝴蝶。三林愣愣的,半晌才回过神来,问了一句:

「我奶的东西,都扔了?」

她笑了,不吱声。拿过拖把,浸浸水,开始拖地。拖得很下力,地都白了。

「我奶的东西,你可不能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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