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10)
这一个晚上,快乐地过去了。下一日,她没有来,可是人们已经知道,她是镇碑往东的华威纺织厂新进的打工妹,姓huáng,叫huáng久香。再下一日,下午,放学以后,秧宝宝和蒋芽儿在菜市口上,又遇见了她。她乘坐在一辆三轮车上,脚边放了一捆菜。她还是穿着那一日略嫌窄小的白衫黑裤,一只手支在车靠背扶着头,另一只手环在身侧,那里放了一只小篮。蒋芽儿就对秧宝宝说:看,huáng久香!huáng久香显然是听见了,回头朝她俩一笑,然后从篮里拿了一只白兰瓜,扔给了她们。两个小孩四只手忙乱了阵,终于接住,三轮车已经走远了。就这样,她们和huáng久香认识了。
huáng久香再一次来到镇碑下面是三天之后。这一回来,她带了一塑料袋葵花子,分给大家吃。她穿一身碎花布睡衣裤,袖子宽宽大大,直到臂肘,裤腿去只到膝下,脚上趿一双夹趾木拖鞋。头发还是草草地拢在颈后,勉qiáng所一个结,两边散着些卷曲的碎发,懒理云鬓的样子。虽然她很少开口,可她却是个重要的听众,大家说话多少有些是说给她听的。都尽力拔高声音,把话说得风趣。她呢?只是笑。有谁来抓瓜子,她就把瓜子朝前送送。偶尔要是说话,也是和那几个女孩子说,说这个的头发好,这么长了都不开岔。又教她每个月打个jī蛋清洗一回,比护发素效果好。又说那个脚样好,好在哪里?脚底弓,脚背高,天生穿高跟鞋的脚。还告诉说,高跟鞋的鞋跟特别重要,稍磨蚀一些就要换掌。否则,斜了,从后面看就不好看了。所以,渐渐地,女孩子们都聚到了她的身边,与她挤坐在一条石栏杆上。秧宝宝和蒋芽儿挤不进去,就站在她跟前,因觉着是她们的老熟人,很随便地从塑料袋里拿葵花子吃。她一旦脸朝向她俩,就很知己地对她们笑,让人们觉得着,她和她们的关系挺特殊。旁边的女孩子嫌她俩站得太近,挡了风,就伸手拔开她们,她们不肯走开,打开折扇,一左一右地扇风,好象侍奉在小姐身边的丫环。
这一个乘凉的晚上,比上一个夜晚还过得愉快。月亮完全升起来了,是一轮满月,将镇碑,镇碑前的柯华公路,镇碑后的田野,照得明晃晃的。连远处的山峦都显出浅浅的轮廓。田间有一处工厂,车间窗口,一排小方格,透出灯光。那里正在生产,机器隆隆运转。对面大酒店的霓虹灯反倒暗了,那窗户里边的快乐也变得晦涩,哪及得上他们这里!风chuī过来,带来成熟的果蔬的香气。葫芦,豇豆,南瓜,茄子,番茄,在河沿,沟边,地头地角,各自的架上棚上,吞吐空气,进行着植物的血液循环。有几块整好了,放了水的秧田,亮得像一面镜子,散发着水和泥土的气味。不是香,而是丰肥的气味。喧嚷声也平息下来,大家安静地坐着,看前面路上,有从镇里面玩耍回来的打工仔,三五成群地过来,唱着流行歌,脚步杂沓。过去很远,才静下来。有一人竟睡着了,瞌充中从石栏上栽了下来。一阵哄笑,大家方才起身要走。这时,huáng久香却唤住人们,说:瓜子壳怎么办?几个男工二话不说,提起脚,将瓜子壳扫到台阶后面的田里,别的人也跟着用脚扫着,一边说:正好作肥料。眨眼间,镇碑底下的地坪,gāngān净净。最后一人,将那空塑料袋再往田里一抛。白色透明的塑料袋被风托起来,飘到田的中间,老半天,还在空中,不肯落下。此时,镇碑旁完全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了。
端午这天,上午十一点左右,秧宝宝的妈妈来了。拎来一大包东西:雀巢咖啡,红桃K,曲奇饼gān,还有一整只火腿。不容李老师推托,坚决放在客堂地上,就径直到西边房间看女儿了。
秧宝宝这时候还睡在chuáng上。蒋芽儿一家都去齐贤镇,给石佛烧香。没有蒋芽儿,秧宝宝就没有了去处,所以,就只有睡觉了。妈妈将她拍醒,毛巾毯底下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头,发卡都睡掉了,碎头发就披下来,眼睛从碎发后面茫然地看着她,不认识了似的。秧宝!妈妈心疼地看着她,半个月不见,她已经改了样子。毛巾毯底下出的一双脚,长大了些,眼睛也大了些,下巴却尖了。皮色比在乡下还黑,而且粗糙了。秧宝宝爬起来,盘腿坐在chuáng上,这个姿势也是陌生的。毛巾毯缠在身上,圆领汗衫,短裤,统是皱巴巴的。睡肿了的一边脸颊上,印着枕席的花纹。再看chuáng下的一双鞋,白鞋已成了黑鞋。靠在墙角里的书包辩不出颜色,拎起来,打开,一股气味朴鼻而来。课本,作业本,胡乱塞着,书包就变臃肿了。抽出一本,翻开,里面的字都是草书。
秧宝宝看着妈妈,妈妈渐渐清晰起来,也是陌生的。头发剪了,削得很薄,贴在耳上,猛一看,像个男中学生。妈妈穿了一件翻领T恤衫,束在长裤里边,也像个男中学生。妈妈翻捡书包的动作,快而且果断,眼光也变得锋利。不过,当妈妈向她伏身过来的时候,她嗅到了妈妈的气味,这才是熟悉的。于是,她向妈妈身边挪了挪。妈妈却站起来,扯开秧宝宝身上的毛巾毯,说:秧宝你好起来了,妈妈去外婆家,给外婆敷药膏,端午十二点钟正点敷上,风湿痛才会好。秧宝宝说:我也去!妈妈说:敷过药膏,妈妈再来带你,去照相馆拍照。说罢就出了门去。妈妈的身姿有一股凛然的气势,忽忽地从阳台上过去了。
秧宝宝又在chuáng上坐了一会儿。方才一幕,就好像做梦一般。这时候,阳台上响起了脚步声,李老师进来了,弯腰将秧宝宝的毛巾毯叠好,让秧宝宝下chuáng,催她去洗脸刷牙,说:妈妈生气了,饭也不吃就走了。秧宝宝草草漱洗完,换了衣服,来到客堂。桌上摆好了菜,因是端午,杀了一只鹅,单是鹅肝,鹅肫,就切了一盘。鹅肉盛了两碗,一碗白斩,一碗红烧。又蒸了一条鳗鱼,霉gān菜作底。还有虾,鱼,火腿肠。和她来到的第一天一样,菜碗都铺在桌沿上了。与平日里散漫的吃饭作风不同,全家人都围桌坐着,表情异常地严肃着。等她坐好,李老师说:吃吧。自己却站到秧宝宝身后,将她头发打散,替她梳头,笑着说:秧宝,你两顿并一顿了。闪闪腾地起身,端了小毛的碗,各样好菜搛了一些,拉了小毛到一边吃去了。顾老师又说了一遍,吃吧,大家才慢慢动了筷子。
端午节的中午,家家门里都飘出huáng酒的香气,还有煎,炸,烹煮的香气。门上系着艾草,小孩子手里提着一串串小粽子。都在快乐地过节。李老师家的这顿饭,酒也喝了,菜也吃了,粽子也煮了。可是鹅肉烧老了,鳗鱼没洗gān净肚肠,huáng酒大约是买了假货,不像huáng酒,像米醋,鲫鱼里吃出了火油味。一顿饭草草结束,各回各的房间。秧宝宝一个人坐在客堂的沙发上看电视,等妈妈来接她拍照片。李老师也不睡午觉,进进出出,点艾草薰房间。房间里逐渐弥漫起艾草的苦香气和一层薄薄的烟雾。中午的电视没什么意思,多是广告。等广告过去,以为后面会有什么有趣的,临了却是电视大学教课。于是,换一个台,再等。秧宝宝眼睛盯着电视屏幕,耳朵却竖起着,听楼梯上的脚步。每一阵脚步声,她都觉得是妈妈的,可等到妈妈真的走上楼梯的时候,她就知道那全不是了。赶紧跑到门口,推开纱门。这一回,妈妈连门都没有进,让秧宝宝出来。秧宝宝来不及地换了鞋,跟着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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