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听到李老师说话,这边歇下手了。秧宝宝到底是怕李老师的,闪闪则流着泪说:都是你纵容她跟蒋芽儿一起混,心都野了!李老师斥道:你少说几句!将秧宝宝推回客堂,令她坐下,又嘱陆国慎端来一盆热水,一按秧宝宝的头,将头发全翻倒进水里。秧宝宝虽然止了嚎哭,却一直嘤嘤地啜泣着,眼睛滚滚落进脸盆。小毛站在一边,目睹这一激烈场面,震惊得发不出声来,这时候,方才“嗷”一下哭起来。

这一个礼拜日的上午,便在大大小小的哭泣中过去了。

这一件事过后,秧宝宝连陆国慎也不理睬了。早上,依然是陆国慎替她装米,装水,装菜盒,但再没有出门时小小地一挥手的一幕了。而且,为了闪闪反对她与蒋芽儿在一起的一句话,她跟蒋芽儿更接近了。但有一件事她却不得不让步,那就是由李老师替她梳头。每天早上,秧宝宝伏在桌上吃泡饭,李老师就在身后替她梳头,吃好了,头也梳好了。李老师替秧宝宝梳的头,比较简洁。将头发全向脑后梳拢,用红弹力绳紧紧地扎起来,然后再编辫子。编到梢上,系牢。最后用彩色发卡,沿了脑门两边,将碎发卡起来。秧宝宝的眼睛又被吊了起来,但却不像小姐和丫环,而是像村姑。经历了这件事,李老师也有了改变,她对秧宝宝加了管束,每天检查她的作业,看有没有拖欠,但她管不住秧宝宝下了课不回家,也管不住秧宝宝和蒋芽儿在一起。

每天下午,放学的秧宝宝和蒋芽儿在街上逛着,逛着,忽想起要向李老师jiāo差,立地摊开作业本写起来。有时是在河边拴船的石墩子上,有时在菜场里摆摊的案子上,有时在桥栏杆上,抑或在没有生意的落袋桌(台球桌)上,某家店铺的柜台上,甚至直接铺在地上,趴下身子写。所以,秧宝宝的作业本就散发着各式各样的气味。鱼虾的腥气,烂菜皮的腐味,jī鸭的屎味,泥气味,水气味,尘土气味,杂货店的蚊香味,烟味,零食上的甘草味。书包打开,一股杂七杂八的气味朴鼻而来,呛人得很。但作业全写好了,李老师无话可说。要是说:秧宝宝,这字怎么写得这样草?秧宝宝并不分辩,垂手立着,李老师就无奈了。

天气一日一日热起来,未到端午,却热得像伏天。人们都说是水泥路的关系,不像石板路吸热,倒是将热气烘出来。还有水泥楼房,尤其是那些马赛克的贴面,更是不吸热。而琉璃瓦的尖顶则像小太阳,光芒四she。于是,季候就好像早了一个时令。每天晚上,吃罢饭,洗完澡,秧宝宝盘起来的发辫上横插一根竹针,手里也拿了一柄镂空雕花的香水扇,是蒋芽儿带她到桥头小小影楼买的。然后,她们两个一人持一柄折扇,小姐样的,却穿了短衫短裤,到镇碑那里乘凉去了。

到镇碑下乘凉的,其实基本是固定的一些人,多是打工的外乡人。有安徽宣城的两个打工妹,穿一样的衣服,梳一样的头发,要不是脸形完全不一样,就像是一对双胞胎姐妹了。两人都不爱说话,睁着眼睛听人家说,又听不懂,人家笑的时候,她们严肃着,而人家不那么好笑时,她们却咯咯地笑起来。打工仔里,以江西人为多,似乎有些结帮的意思。他们分别在不同的厂找工,最热心的话题就是骂各自的老板,比较各厂的条件,商量要不要跳槽。其中有一个带着老婆,一个身材苗条,眉眼很gān净的女孩,头发在颈后用一方手帕束起,颊边垂着一双长长的坠子,走起路来,就有些钗环叮当,袅袅婷婷。她很乖巧地隐在她男人身后边,从来不插嘴。她男人是个身子瘦小但脸相有几分jīng明的人,显然,他是这群江西人的中心。他一旦说话,人们就静下来,而他呢,也将声音放得很低,说的又是江西萍乡的口音,就一点不知道是在说什么了。这时候气氛就比较沉默。田里的蛙声忽然变得十分喧哗,盖住了江西首脑的声音。他们都将身体聚拢起来,形成一团黑影。安徽的姐妹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笑声相当刺耳,将人惊了一下。

因为工厂都是两头倒的,所以在另一些日子里,来镇碑乘凉的就是另一批人了。这时,则是河南人的天下。他们比较聒噪一些,说着家乡话。虽然他们来自河南不同的地方,但在本地人耳朵里,那语音差不多是一致的,也接近北方语系的官话。他们中间有男有女,有二三对夫妻,这里的老板,有些是提供夫妻房的,这样,别的待遇差一些,也有人愿意留下了。河南人似乎比较思乡,他们喜欢谈家乡的人和事,口音又好懂。所以,秧宝宝和蒋芽儿就更乐意同他们搭话,搀和在里面,问这问那。那几个年轻的妻子,也许是想起了留在老家的小孩,所以也对她们很和善,借他们的扇子看看,又将自己的戒指项链让她们欣赏,还打散了她们的头发,替她们重新编辫子。此外,还有一些时来时走的人,一对真正的贵州兄弟,三五个四川人,安徽颍上的一对男女,等等。记不住他们的脸,却也面熟,有个大致印象。

这一日,镇碑底下,来了一个新人。她渐渐地从夜色中走过来,人们便知道这是一个新人。因为暗,看不见她的面容,只看见她从容的步态,很闲散地,一步一步。她个子不高,略有些腿短,但却是蜂腰,于是,腰和髋之间的曲线夸张了,走路就有些扭。她的衣裤都要比她的身量紧一码,布质又薄,于是,便裹在了身上,丰腴的身体一目了然。她的头发好像是烫过又剪短,在脑后扎一个结,在方才升起的月亮下,四周的卷曲碎发勾出一圈花边。本来在说话的人们都安静下来,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走上台阶,在一个空位上坐下,不说话。这时,她的脸迎着月光了,显出了轮廓。她的脸颊有一个弧度,渐渐收住,在颏部再形成一个曲度,勾出小巧饱满的下颌。从她脸部的yīn影可见她挺秀的鼻梁,微翘的人中,以及鲜明的唇形。她的一只眼睛在暗影里发亮,另一只眼睛在光里,却幽深得很。

人们停了一会儿,再接着说话,却忘了原先的话题了。而且,一时也找不到新的话题。东一句,西一句,很勉qiáng地维持了一时,又停了下来。镇碑后边的稻田里,蛙声又起来了。稻田里那个乘凉的老伯伯,身下的竹躺椅的嘎吱声,还有半导体收音机调不准频道的沙沙声,也清晰入耳。路对面华舍大酒店的霓虹灯,亮着一种紫色的光,更加深了夜色,每个字又都缺了笔画。有一个人说:像不像日本字?大家都笑起来,很钦佩此话的聪明。新来的也笑了,不出声,牙齿闪烁着贝类的光泽。这时,月亮又升高了一些,可看见她肤色很白,不是苍白的白,而是象牙般细腻的润白。气氛稍稍活跃了,好像受到某种鼓励,人们开始竞相说话,看谁说得好,说得俏皮。一个说此地人爱吃的一种食物,将苋菜秆子霉烂了,不臭不吃。每日里就有老头子挑着担子,穿行在巷内,喊着“苋菜梗”。“苋”发“海”的音,“梗”则发“光”的音,就变成“海菜光”,“海菜光”,然后,男女老少都出来买“海菜光”。大家都笑了,新来的也笑。她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一只手覆盖着膝盖,另一只手摇着一片南瓜叶,当扇子扇。下一个人说的也是此地一种食物:活蛋。马上要孵出小鸭子来了,却将这蛋煮了吃,敲开蛋壳,里面头是头,脚是脚。这话并不好笑,还有些恐怖。就被几个心软的女孩止住,不让说下去。新来的也是笑,南瓜叶扇不来风,只是在脸面前拂来拂去,脸就在南瓜叶后边一掩一掩。第三个人讲的比较jīng彩,讲某厂来了一个台湾老板,坐下来谈生意,刚有三句话来回,便拍板签字了,何以慡快至此?走前他的一句话揭开谜底。他说:听你们说话,就好像听到我们蒋委员长说话。其实此地与他蒋委员长家乡宁波尚有一段路,但在外乡人耳朵里,也就差不多了。这个笑话要想一想才笑的,而且越想越要笑。就见那新来的,将南瓜叶咬在嘴里,虽然不出声,可肩膀笑得颤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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