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故事,就到柯桥。单是柯桥,就停几停。轻纺城的先下,连货带人,车内就空了不少。然后,又停一停。秧宝宝大声问,人民医院哪里下?那车主也不知听没听清,回答说:下一站!于是,再坐一站。这一站下的人就多了,抄书郎也是这里下。秧宝宝紧跟他后面,看他不会最后再买票,可是没有。他和俩车主很热络地道了再见,坦然走下车来。车空了大半,卖票的站在门口,喊着:绍兴,绍兴!一路开了过去。秧宝宝定定地看着抄书郎的背影,看他一步一步走远,忽然撒腿追上去,大声喊:抄书郎,逃票!抄书郎也不知是听不见,还是装做听不见,并没有回头,斜穿过马路,走进了人流。
柯桥说是镇,看上去却像个中型城市。以往的水道填平了大半,变成北方城市那样的宽展的街道,车水马龙。高楼错落,张着巨大的广告牌。人特别的多,熙来攘往。秧宝宝站在街沿,茫然看着眼前的车和人,不知该向何处拔脚。太阳高了,直晒下来,再从柏油路面反she上去。汗从秧宝宝的脸颊流下来,遮阳帽戴在了纸盒上。这样的热,小jī都孵得出来。但秧宝宝终究是秧宝宝,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了解了自己的所站位置。这是一个路口,车辆汇集,无数中巴在这里下空了人,再喊着:绍兴绍兴,或者杭州杭州,载了客过去。秧宝宝决定了,要从这里再搭车回华舍,当然,是要过到街的对面。接下来,她就要着手问路,如何能去人民医院。路上的人都是行色匆匆,又见是一个小孩子问路,并不当真,停都不停下。秧宝宝只得追着问,回答过来的也是含糊不清,听不出个所以。或者,马马虎虎地一指,秧宝宝自然信不得。只有一个女人停下来,认真听秧宝宝话,却又是个外地人,自己辩不清方向的。
秧宝宝决定过到街对面去。街对面有一排商店,店里的营业员,总归是本地人,明了地方的。过这条街可不容易,车辆永远是飞速地驶过,一停不停,而且难得间断。秧宝宝脚头快,南来的车流稍有空当,就飞奔到中间,等北去的车再有空当。这一刻,她就站在路当中,车夹着她的前胸后背开着,秧宝宝的眼睛早已叫汗糊住了,脑子却很冷清,一点不着忙。终于,北来的车流稍有消停,她拔脚便蹿过去,只听背后“嗖”的一声,一辆桑塔纳擦着脚后跟过去了。
店铺前的投币电话,非常忙碌的,一个在打,另一个在等,大约又不容易打通,就直着嗓子喊:喂!喂!秧宝宝向那电话后边水果铺里的女店员问话,女店员多是傲慢的,皱着眉,然后摇摇头,就不理会了。秧宝宝从店铺间一条小街穿进去,看见了一领高大的拱桥。汽车的发动机声隔离了,扑面而来的是又一番喧闹。拱桥上面是一个旅行团,一个小姐摇着旗,对了喇叭筒说话,嗡嗡的。后面跟了一群外国人,被太阳烤得龙虾似的涨红面孔。桥两头的楼阁显然是新修的,漆色十分鲜艳,挂着些灯笼,彩旗。河道要比华舍的宽阔,岸也是宽阔的,两边的店铺,生意更比华舍旺,卖竹器,木器,杂货。河边泊了乌篷船,一艘连一艘,老大的眼睛都很毒,盯着了游客样子的人就不放开,招呼他们去太平桥,或者周家桥,还有柯岩。
这是柯桥的中心了。秧宝宝沿着河岸走了一阵,走到一个巷口,有一个配钥匙的摊子,坐了个男人,看他还比较闲适,便向他问路。那男人却罗嗦得很,头号她是老人民医院还是新人民医院;老人民医院的房子早已经坍了,不能用了,所以,在另一处批了地皮,建起了一幢高层楼房,就是新人民医院。那么,就是新人民医院了,在哪里?秧宝宝问。那人正要说,忽然过来一个老头,手里端一口钢jīng锅子,原来是他父亲,给儿子送早饭来了。于是,那人便专注于锅里的面条,把她给忘了。秧宝形容词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沿着河又走一段,店铺换成了人家。二怪或三层的板壁楼,每一层都很矮。板壁已经发黑,屋顶上的瓦也碎了,面河的门敞着,有几个小伢儿坐在门口玩耍。摩托车“嗖”地开过去,把其中一个惊哭了,门里的大人就奔出来喊:一头冲进河里淹死你!
秧宝宝走累了,就在河边一棵树的yīn地儿里蹲下来,看那几个小伢儿。方才哭的那个小得很,话还不大会说,那两个大的也不过四至五岁,一左一右搂住他哄:莫要哭,胆大点,长大要做老板!哄好了,三个人就围一张方凳打扑克。并不会打,只是分发了牌,堆在面前,一张一张比大校秧宝宝看了心痒,就过去教他们对子,同花顺,三带两,然后就可打争上游了。这么一复杂,自然把那最小的挤了出来。那小的是个哭jīng,所以又哭了起来。门里的大人再奔出来,见多一个大孩子,认定是她带坏她家的孩子,很凶地问她从哪里来,做什么来。秧宝宝回身抱起鞋盒就跑,跑了很远,回头还见那大人瞪着她,脚下簇拥着小孩子们,也一起瞪着她。
太阳很高了,柯桥有一时的宁静。旅游客少了些,或者往柯岩去,或者往太平桥去了,河边泊的船至少也走了有一小半。秧宝宝离开河边老街。新街上的服装摊位都摆出来了,化纤质地,镶了蕾丝的衣裙,一层层地挑起来,遮住风,更热了。有三轮车在衣裙的帷幕间兜着,一会儿出,一会儿进。是要比华舍的三轮车华丽得多,漆色鲜亮的车身,雪白的坐扩建,蓝白条纹的车棚。车夫也要比华舍的年轻,穿着齐整,也更风雅,见有外乡装束的路人,就慢慢地骑过去,唤道:客人,上画吧,去看看古镇新面貌。
秧宝宝差不多已经走乱了,她在路边冷饮柜前买了支“青苹果”,一种绿色的包着奶油芯子的冰棒。她站在柜边吃着,顺便问那卖冷饮的:人民医院往哪里去?这一回,得到了比较详细的指点。那人还告诉她,路程不远,只需十分钟,便可走到。吃完冰棒,她道了谢,顺了指点走往人民医院。
正午时分,秧宝宝终于来到人民医院跟前。她仰着脑袋看上去,这幢马赛克贴面的高楼,在太阳下锐利地反she着光芒。白色铝合金的窗框,一行行排列着,有无数行。陆国慎就在其中一个格子里。秧宝宝的目光又回到楼底,金属的伸缩门拉起一半,人和车频繁进出着。因为院子是阔大的,所以并不显得拥塞。门口的保安查询也不严格,只是静静地站着。秧宝宝却收住了脚。
她这时才发现,她还没有和陆国慎说话呢!自从不理睬陆国慎以来,她再没有和陆国慎说话。最后那天,陆国慎同她告别,她都没有回答。现在,她看见陆国慎,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呢?向她讨饶吗?秧宝宝不gān的。人们从人民医院的大门进来出去,多是带着满脸的心事,根本不会注意太阳地儿里,有一个小孩子流着汗苦恼。这座新医院真是大啊!就更显得这小孩子小了。她穿着白色镶粉红荷叶边的连衣裙,本来新裙子,可却有点嫌短了,伸出细长黝黑的手臂和腿。皮凉鞋的一个搭扣断了,用一只别针代替钩着。头发扎起,编紧,像棒槌粗粗的一根,颈后的碎发被汗粘住了。她的手指间也是粘着,是方才青苹果滴下的糖水。由于青苹果里大量的糖jīng和香jīng,吃了反而口渴,嘴唇上都起了焦皮。她怀里抱了一鞋盒,上面顶了一顶花布帽当阳伞,对着伸缩栅栏门里的大楼,蹙着眉,被太阳晒得眯缝了眼。望出去,满目的白亮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