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24)
太阳又往中间移了移,所有的影子都往里收了收。往来的人略微稀疏了些。蝉,“哗啷”一下齐鸣起来,顿时盖满了院子。张眼看去,路边,院里的那些树的枝叶间,亮晃晃一闪闪的,好像都是蝉开合着的翅翼。秧宝宝向大门边挪着脚步,门口几乎没有人进出了,保安也进门房里吃饭了。走进大门,穿过空阔平坦的院子,走上大理石台阶,那一排玻璃门,推开,陆国慎就在里面了。然而,到底,她们还没有说话呢!最后,秧宝宝把鞋盒子jiāo给了门口的保安,两上中间年纪稍大,因而也显得牢靠一些的那个。她在盒盖上写了几个字:妇产科,陆国慎。那保安问了句:为什么不进去?就在三楼。秧宝宝没有回答,转过身,快步走开去。蝉鸣一直跟在她的背后,转眼间,遍地都是蝉鸣。
jī蛋留下来,遮阳帽又回到秧宝宝头上。她手指头勾着小包,甩啊甩啊地走。现在,她无事一身轻了。可她并不忙着回去,反正是赶不上中午饭了。她在一家点心店门口买了一个硕大的肉馒头,有一个菜碗那么大,又非常的松软。
此时,她是在一条新修的长廊里。木结构,顶上雕着回形镂花,红,绿,蓝相间的漆色,底下两排美人靠椅子。沿水,水道也是新修的,水泥河岸,护着一道粉墙。水却是污脏的,布了垃圾,又流不畅,淤塞着,发出难闻的气味。廊下坐着的,多是外乡人,借了这一条遮yīn,有坐的,还有横下来躺着的。
秧宝宝慢慢地吃着肉馒头,微甜的面香,带着酵粉的微酸,肉馅掺着大量的姜,葱,酒,香气扑鼻。不知不觉地,那么大的一个吃下肚了。秧宝宝从小包里抽出一张餐巾约擦手,顺便看看里面还有多少结侠。咝咝的风chuī来,虽然是热风,可chuī在汗湿的身上,还是有一些凉意。秧宝宝踩上美人靠椅子的窄座,坐在栏杆上,手撑着,两只脚悬着打晃。边上的外乡人,坐着和躺着的,都在瞌充,有一个要饭似的北方男人,gān脆睡在青石板的地上,蜷着身子,怀里抱一个人造革黑包。在激烈的蝉鸣中,这些沉默的人都好像是静止的。
有一些柳丝从廊檐上垂下来,本是想造出一种烟花亭台的江南韵致,但周遭的环境是粗陋的,水那样的浑和臭,垃圾遍地,人,那样的杂沓,背后大街上的车流则汹涌澎湃,尖啸阵阵。这一台风景则是扎眼的新和亮,反露出俗艳。
秧宝宝晃着腿坐着歇午。廊下的人都木着身子,脸上的表情却多很愁烦,大约是没有受过江南这样的溽热,汗在脸上慢慢地爬着。有一些苍蝇从河面飞进廊里,无声地滑翔,轮番在那些睡脸上停一停。秧宝宝一瞥眼,发现那睡在地上的北方男人正悄悄地睁开一只眼看她,不由一惊,但定晴看,原来是一片柳叶的反光,正好在他眼睑上。秧宝宝在心里嘟一声:怕你!移开了目光。
正午的大太阳,有一种镇压的意思,所有的动静都偃住了声息似的,变得沉闷。只有秧宝宝是活泼的,她左看看,右看看,那一条粗辫子就一会儿摆到右,一会儿摆到左。河那边的粉墙外,也有一行柳树,又是仿制出来的古意,底下应该有一些佳人才是。可此时一个没有,只有嘹亮的蝉鸣从柳树上压过来。偶尔,风chuī动柳丝,粉墙上就扫过几缕影子。这时候,墙下驶来了一辆三轮车,车上还真坐了一个佳人,微微侧身佳着,一只臂肘支在靠背上托着头,乌黑的头发在顶上挽一个髻。本来是黑色的衣裙,但阳光将车篷上的海蓝条纹映在了身上,就变成天鹅绒一般,一道一道滚着光亮。衬着那一面粉墙,墙下的几缕柳丝,成了一幅图画。秧宝宝的眼睛跟着三轮车走了一时,眼看着三轮车走过去,画面上只剩下白粉墙的衬底。忽然间,她挺起了身子,她发现,画中人是好久不见了的huáng久香。她从栏杆滑到地上,向长廊外边跑去,差点儿被地上的睡觉人绊倒。
这时,三轮车已转过围墙,驶进一条真街。秧宝宝跑过一座小桥,沿了围墙跑一截,也转进直街。直街其实是服装市场的入口,进去后,便是纵横jiāo错的铺面街。方才,秧宝宝就是从其中一条夹道里穿过来,去找人民医院的。色泽鲜艳,质地轻飘的衣服,高高挑起,连成了彩墙,密不透风,比那河边闷热得多。人往那里一钻,就看不见了。秧宝宝站在一丛丛的衣服中间,茫然四顾。正午时分,铺面虽摆着,可也没有什么生意,老板都在铺子里面瞌充,此时就是衣衫的世界。秧宝宝从一挑衣服底下钻过去,衣裙上的水钻饰物丁零响了一阵。可是,三轮车呢?秧宝宝又从一挂衣服下钻过去,又是丁零一阵。忽然,前边的街口,弯出一辆三轮车,直直地向前驶去,秧宝宝撒开腿追上去,那车上的美人正是huáng久香!支着手臂,撑着头,头发留长了,又烫过,挽在头顶,露出一段后颈,白得耀眼。
秧宝宝在衣服的彩墙中间奔跑着,她喊:huáng久香!可车上的美人听不见,没有回头。那车夫将车踏得风快,转眼骑出了市场街,又是一拐,钻进一截横街,不见了。横街上方拉了一条横幅,写着“鱼得水大酒店”六个大字,秧宝宝从横幅底下追了过去。
“鱼得水大酒店”的招牌在三十层的顶上,柯桥镇上任何一个位置都可看见。要是你乘着船从鉴湖过来,老远可看见那雄伟的楼身和巨大的招牌,到了夜晚,招牌的四周,便滚动着灯光。没想去,它原来是在这么个bī仄的地方,周围簇拥着低辞退的旧屋,还有窄细的街巷。它把四下里都遮暗了。楼底下,大约有十来步的空地,挤着一辆奥迪,几辆三轮车。奥迪里面没人,三轮车上,则坐着打瞌充的车夫。秧宝宝从中间穿过去,上了大理石的台阶。台阶正中,是一个转门,正转出一个保安,向她喊:小孩子,别处去玩!可秧宝宝已经闪进另一扇格子里,转了进去。她看见那保安跟进后一扇格子里,敲着玻璃还在朝她喊。心里一急,使劲地推门,不料转过头,又转出来了。秧宝宝才不上当呢!她继续推门,终于进去了。可是前面却横着一排玻璃门,也没有门把手,不晓得哪一扇进得去。秧宝宝只得依次推,推不开,那保安倒已经转进去,朝她走来。正在这紧急的时刻,玻璃幕障在秧宝宝面前豁然开了。秧宝宝赶紧钻过去,向一根立柱后面一藏。见那保安也进了门,可并没有找她,而是径直往里走去。秧宝宝松下一口气,从立柱后面出来了。
正午,连这大酒店也是寂静的。虽然是白天,可因为大和深,四周又是茶色的玻璃墙,日光就很微弱。顶上开着一盏盏的灯,黑色大理石的地面,反she着幽光。比起外面,这里面可真是大,几乎称得上辽阔。左后,上两级台阶,用盆花圈起来一片桌椅,桌椅中间,有一架三角钢琴,荸荠色的琴声上流连着几条茶色的日光,是从拉起的窗帘缝隙里照进来的。左手,是几圈沙发,倚墙的几具上也蒙着暗淡的阳光,如同一屋细灰。秧宝宝渐渐适应了大堂里的暗,景物顺了光线的qiáng弱,距离的远近,依次呈现出来,她移动步子,大堂的深处,是服务台,柜台里有一些窃窃的笑语声,听不真切,但说明里面有人。柜台上方的墙壁,挂了一排大钟,秧宝宝惊奇地发现,所有钟上的时间都不相同。为了看得更清楚,她又向里移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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