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26)
这里,天井里有人叫妈妈的名字,跟着声音,人就进屋来了,是隔壁邻居,曾经与妈妈一同在村办厂做过的要好的小姐妹。说有人看见她们娘和囡进老屋了,所以过来看看。妈妈说:正好,来帮我打下手。于是,一个站在chuáng上,一个站在地下,将东墙下一高摞箱子,一个一个搬下来。来人告诉说:公公一早就去柯桥拉木头了。拉木头做什么呢?公公难道要盖屋?妈妈问。来人说:公公要盖屋,但不是起阳宅,是造yīnxué,做一口寿材。妈妈就说公公脑筋不开化,有钱不吃点用点,偏要去做棺材。两人一起把箱子上的灰掸一遍,打开来,妈妈在里面找,来人在一边接。找到秧宝宝的衣服时,两人一致说紧了,倒是妈妈的有几件旧衣服,看上去合秧宝宝的大校于是又将秧宝宝拉下地,让她试穿。果然很好,都说秧宝宝块头这么大,像谁?妈妈就说:像她爷爷。
一边收捡着衣服,一边说着村里的大小事故。某人贷款开冷轧厂,厂房造起一半,设备也进了,工也招了,原料也进了,出货方向也有了,上头却来了文件,此类排污严重的厂,必要有处理系统,投资比开两片厂都不止,结果倒灶了,只得逃到深圳去做打工仔。又有某人好吃懒做,轮番到一些走空人家的房子里找东西出去销,这些房子成了他家自己的宅地,想进就进,想出就出,门都是虚掩的。来人说:幸亏你家老屋里有公公。妈妈说:无须公公出头,公公的这些jī,就把他眼珠子啄出来。说到这里,窗台上扑棱棱地飞上一只jī,向里张望着,黑了一片暗影。两人都笑了。东西收拾完毕,来人就拉母女俩上她家吃茶。妈妈说不去了,当夜还要赶回绍兴搭火车。来人说:急什么?一日离开,夏介民就要变心啊?妈妈先是骂后是笑,然后就与她两人跑到院子里说话,不让秧宝宝听见。此时秧宝宝已经搜出一堆宝贝。除穿针器还有一副九连环,一朵绒线花,一根绒线勾针,一个竹绷箍,一把旧钥匙――把上有一个圆圈,身子是圆的,带一周螺旋纹,齿呢,是平的。还有几枚铜钱,中间带眼。她将这些,爱惜地装在一个香烟听里,绷箍则套在手上,晃着。安置好了,走到院子里,妈妈她们却又转移到院子外面去了。跟到院子外面,她们则站远了些,在水杉底下头抵头地说话。
太阳低了,正照在院墙,将水杉的影,还有妈妈她们的影,都画在墙上,拉长,收细,又放斜了。燕子出巢了,一群,上下翻飞。前几月的小燕子,都长壮了身子,与它们的爹妈分不出来了。它们逆着光飞行,变成光里的黑金点子。前边的楼房里,走出几个人,向娄边走去。然后,又有几个人,从老屋背后,走过空场,向娄底走去。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是午后的寂静的村庄,这时却有一股兴奋的空气掀起来了。秧宝宝不由也向那边走去。有更多的人走过去了。连张墅方向,也有人朝这边跑。其中,有张柔桑的身影。看见人跑,jī,鸭,鹅,还有一条狗,也跟着跑起来。气氛变得喧嚷。有人在说:公公回来了!
这个小村子,越来越寂寥,甚至荒落。此时,活泼起来了。太阳到了西边,将这条东西向的小河照得金灿灿的,就好像早晨日出的时候的情景。河边堆积的垃圾,河里边的塑料袋,泡沫块,总之,一切难看的东西,似乎全在这金光中溶解,不那么触目了。阳光还给河面上的污浊贴了金箔。斑斑驳驳的一河金。河边的大众,孩子,家禽,狗,因为一律迎向太阳,脸上都染了金丝缕。在那太阳光里,过来了一艘大船,公公就站在船头。
公公的装束很奇特,依然是蓝布对襟的短衫,齐膝的布裤,但他头戴一顶白色遮阳帽,帽舌长长地压在额前,顶上写了两个红字:杭州。赤脚蹬一双白色旅游鞋,细瘦的小腿底下,鞋子就显得格外的大,像两只船。公公立在舵前,单手扶舵把,另一手插在腰间,身后是一摞方子。河面上顿时飘起树脂新鲜的苦香气。小孩子一迭声地叫起来:公公!公公!公公很矜持地不回答,眼睛瞪着前方。船徐徐地进了河道,从桥孔底下穿行过来。桥上也站了人,鹅娘从人们的膝间挤出头颈,看着船从脚下滑出来。木材的两边各站一名壮汉,船尾也立了两名,一个人摇橹,另一个只是袖手站着。由于受到这样隆重的欢迎,神色都变得庄重起来。
小孩子跳着脚,狗呢?吠着,几只鸭滑下了河,扑腾腾绕着船游水。几乎全村,还有邻村的一部分人,围拢到这里。秧宝宝看见妈妈同她的小姐妹也挤在人群里,脸上的表情挺激动。不晓得什么时候,她和张柔桑站在了一起,而且,手牵着手。她们说下星期就要开学,听讲要换班主任,新班主任是上海人于老师,插队落户到这里,就再没有回去,她的小孩却已经到吉林读大学了,于老师要把她们这班一直带到毕业。她们还说起暑假中各个同学的情况。有一个去北京夏令营,是他家大人到杭州讨来的名额,带过去一车睛纶布,做校服用的。又有一个到太平桥玩,碰到拍电影的,让他跑龙套,穿一身长袍马褂,清朝的帽子,帽子后头钉着一条长辫子,进帐五十块钱及一盒盒饭。然后,她们就说到蒋芽儿,提到这名字,两人都停了一停。
这时候,船已经靠在河边埠头下了。船上的人不急着上岸,而是歇着,由其中一个在在煤球炉上烧开水,喝过茶再卸货。公公坐在船板上,两手扶着膝,一动不动,歇息着。人们的注意力暂时离开了船,自顾自地聊天说话。从来没有这这么热闹,这许多人聚在一起。有人华舍做工下班回来的人,下了自行车也来到这里,扶着车与人闲话。蒋芽儿,张柔桑停了停说,她们家买房子了,就在如今建材店的对面,“江南楼”旁边,不是有一幢二层房子吗?房主是张柔桑爸爸的朋友,在别处起了新楼,五层,带电梯,院子里有假山,亭子,花窗,旧房子就要出手。你不知道吗?张柔桑最后问了一句。秧宝宝摇摇头,说她一个暑假没见蒋芽儿。再说呢,她也补了一句,她并不是一天到晚与蒋芽儿在一起的。两人说了许多话。疏远多日,这会儿又接近了,心里很愉快。
船上的人吃毕茶,太阳也完全到了西边,金的颜色浅了些,光线较为柔和了。公公站起来,蹬上了埠头,身后两个壮汉,“嘿嗨”一声,扛起一根木方。娄边的人“轰”的一声聚扰过来,又迅速让开,留出一条路。木料上岸了。
买得个?,上种红菱下种藕。田塍沿里下毛豆,河?边里种杨柳,杨柳高头延扁豆,杨柳底下排葱韭。
船尾上站着的那人,是从管墅乡请来的木匠。管墅乡时有个娄头,历来穷得很,公公歌谣里唱的那个“曹阿狗”,恐怕就是他们祖上――“买得个娄,上种红菱下种藕。田塍沿里下毛豆,河勘边里种杨柳,杨柳高头延扁豆,杨柳底下排葱韭。大儿子又卖红菱又卖藕,二儿子卖葱韭,三儿子打藤头,大媳妇赶市上街走,二媳妇挑水浇菜跑河头,三媳妇劈柴扫地管灶头。一家打算九里九,到得年头还是愁。”愁到头,就愁出手艺来了。这娄头人家多是做方木和圆木。方木就是木器,圆木则是箍桶。
方木匠姓钮,中年,此地人的身形与脸形:jīng瘦,黑,高眉棱,突颧骨,凹进去的小眼睛,很是明亮。因为有手艺,难免就骄傲了,不言笑。公公自知耳聋,不想惹人生厌,也是话少。带来的那小工呢,因没人搭腔,就算是个话多的人,也没处讲了。虽然是那样沉闷的性子,但是劳动本身却是欢腾的。锯齿在木头里来回走,锯末飞溅。搬木头下力,不自觉喊出一声“嘿嗨”,jī们四处乱躲。那烟囱管里从早到晚出着烟,砧板上剁着鱼和肉,灶上做一锅高汤,咕嘟着。这个寂寥的小村子,如今数这座老屋最红火,最热闹了。小孩子都挤在门口看稀奇,大人也要伸一伸头,问一声:公公,什么菜式?或者:大木匠,米硬不硬?院内忙碌的人,矜持地都不做答,问的人也没什么,反而更羡慕了。看一会儿,才走开去做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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