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25)
秧宝宝站在了大堂的中央,顶上亮着无数盏灯,映在大理石的方格里,一格里栽一束光。四周全是光滑,透明,发光的物体,jiāo相辉映着。这真是另外一个世界啊!这里的人,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对这个小孩子视而不见。有几个人在大堂的周边活动,擦拭灰尘,或者拖地。方才追逐她的保安从大堂中间穿行过来,却不再留意她。她再往前走几步,那一排钟点确实不一样,时针,分针,各指着不同的方向。秧宝宝双手捂住嘴笑了起来,心想,这下子可有说头了。她眼前好像出现镇碑下的一幕,人们在听她说,“鱼得水”的人连钟都调不准,然后一起笑。她笑了一会儿,还不放心,再往前走去,要最后确认一下。这样,她慢慢地就到了柜台跟前。柜台后面没有人,但侧边开了一扇门,投出来一些比较明亮的光,声音就是从那里面传出。这会儿也静了。这时候,秧宝宝看出问题了,掩着嘴的手放下来,她不敢笑了。每一面钟底下都标了字,英文和中文。一面钟底下写着“伦敦”,另一面底下是“巴黎”,还有“纽约”,“东京“,等等。原来是指那些地方的时间啊!秧宝宝学过些地理,晓得“时差”这一说。到底是“鱼得水”啦!幸亏,幸亏再来看一眼。否则,就不是笑人家,倒是笑自己了。
秧宝宝的情绪低落了一些,她翻转身,靠了柜台,站一会儿。大堂里的光线有些像暮色,但不是暮色那样流动与活跃,而是固定,一成不变。秧宝宝觉得时间已经晚了,应该走回头路了。她直起身子,向大门走去。地砖上反映着她的倒影,与河面上的不同,河面上的倒影也是波动的。她听见空气中有嗡嗡的声响,是冷气机运作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一身汗全gān了,身上滑溜溜的。她几乎忘记这是盛夏的午后,一天中最炎热的时间。她向方才进来的自动门走去,她已经知道那是自动门,人走到跟前,便自动开了。这一回,她注意到咖啡座的旁边,有一条走廊,走良好里开着玻璃门,门里有一个人,背对着侍在椅上,像是huáng久香。秧宝宝这时方才想起huáng久香来。她朝了门里走去,却发现那是一面镜子。现在,镜子里的,正是秧宝宝她自己。她让开身子,打量一下,见那镜子斜对着对面的一扇敞开的门,她转身向门里走去,门里也一面镜子,镶在照壁样的一面墙上,镜子里的椅上却没有人。
秧宝宝转过照壁,探进头,里面是美容厅,墙上有无数面镜子,将屋里的景象折过来折过去,没有人。秧宝宝定定神,回身要走,却看见房间最里边的墙角,一张美容chuáng上躺了一个人,头发被白布裹起来,脸上涂了厚厚一怪白膏,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一张嘴,看上去有些可怖的。
暑假将要结束的时候,妈妈又来过一次。这次来,不晓得是忘了,还是对秧宝宝的现状比较满意,没有提换人家的话。李老师留她午饭,她也肯坐下了。吃过午饭,妈妈挤在秧宝宝的小chuáng上,迫她一同睡了午觉。秧宝宝的身子长了许多,蜷在妈妈的怀里,有些滑稽的大。她就用劲往小里缩,贴住妈妈的身子。她又嗅到妈妈身上的气味,从小嗅大的。在这熟悉的气味中,她睡着了。午觉起来,妈妈借了闪闪的自行车,让秧宝宝坐在书包架上,去沈娄老屋里,取一家三口的秋衣。白露眼看就到眼前,天要凉了。
车过老街口上,妈妈进小小影楼找妹囡说话。妹囡看见秧宝宝,神秘地笑笑,将妈妈拉进照相间,留下秧宝宝一个人在店堂里。今天的影楼很冷清,没有人来,秧宝宝站在柜台后面,双肘撑在台面上,托着下巴,端详玻璃板下的照片。我是镇上的人,有几个还叫得出名字,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此时,一律呆板着脸,即便笑,也笑得很僵。看毕照片,就抬眼睛看门外的人。太阳还很辣,行人就也少,过往的几个人,均匆匆的,蹙着胥,好像很愁苦,其实只为躲避顶上的日头。眼睛顺了门前的街一径看过去,可看见半眼石dòng桥,桥dòng里藏着一艘乌篷船,看得见船头立着一柄油布桑可是,稍稍一走神儿,回过来,那船已不见了。这时间,撞进来一个人,脸对脸看见,两个人都一怔,原来是她班上的男生。一个暑假没见面,都不讲话了。男生又退了出去。
妈妈终于出来了,脸上带了些愠色。秧宝宝猜到妹囡讲她坏话了,走时就没理睬她。果然,路上,妈妈就问她:华威厂那女人同你要好的来!秧宝宝装糊涂:哪个女人?妈妈自然识得破她:不要装,那个女人一来路不清的;端午前后,两个贼杀了贩毛竹的老头,警察四乡里排查,她立即滑脚;事过之后又回来,yīn历五月十五,杭州的警察追毒品,直追到华舍大酒店,第二日她又滑脚;好好的人,看见警察怕什么?秧宝宝忽然想起有一日在镇碑底下,江西人对着huáng久香讲的白蛇化jīng的故事,特别qiáng调,端午的雄huáng酒不好喝。huáng久香回答一句:好笑!她那张月光下的脸出现在眼前,很娇好的。她也在肚里嘟一声:好笑!妈妈接着说:李老师也真是,到底年纪大了,家里事情又多,顾不上你,还是要换人家。停了一会儿,妈妈又说,算了,反正没几日了,你爸爸正帮你联系,到绍兴去读书。秧宝宝犟了一句嘴:我不去绍兴!妈妈就骂她:去不去由你说了算?华舍有什么好,乱的来!
母女俩拌着嘴,就下了新街,进了沈娄了。公公却不在,院里的jī来了生人,扑棱棱地乱飞。这些jī都长了身个,毛硬扎了,看人的眼光很凶。妈妈说:公公养的不是jī,是鹞子。打开西厢房的锁,推进门,一股森凉之气扑面而来,眼前顿时暗了一暗。蒙蒙的日光里,无数细绒翻卷着。夏布帐子静静地垂着,隐约透出背面的一行橱柜。脚下的砖缝里,长出一些苔藓类的生物,绿茸茸的。占了半间屋的木反地上,均匀地铺着细细的灰粒,看上去反显得极为清洁。但等妈妈一脚踏上去,嘎啦啦一响,腾起一股烟来。妈妈三脚两脚蹬上chuáng板,将帐子一把搂起,撩到帐顶。背面倚墙而立的大橱便露了出来,紫檀木的面上,镶了无数huáng铜的把手,锁孔,包角。秧宝宝跟着蹬上chuáng去,拉开大大小小的抽屉。霉味,cháo气,樟脑味,抽屉里的什物的各种气味:松香味,甘草味,布的浆水味,绒线的臭羊毛味,等等,等等,一股脑儿钻出来,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回到眼前。
抽屉里有多少宝贝啊!有过去的旧东西,也有新发现。大大小小的绒线团,别针,布头,钮扣,瓶盖,一根细铁链子――妈妈说是爷爷拴怀表的。妈妈忘了拿衣服,和秧宝宝一起搜捡这些零物件,翻来覆去看,想,回忆,研究。这些破东西,都是过日子余下来的杂碎。日子越长久,积得截止多,说不上有什么用处,却也舍不得扔掉。平时不在意,可这会儿,这母女俩都是离家久了的人,看见它们,感到无比的兴趣。妈妈说:人家都叫李老师的囡是“上海人”,其实秧宝宝你才是上海人呢!最早的时候,你奶奶在上海开绒线社,隔壁是你爷爷的小百货铺,然后才找人做媒结的婚。那么怎样会到沈娄里来的呢?秧宝宝漫不经心地问一句。无论爷爷奶奶也好,上海也好,对她都是遥远的事情,她感兴趣的是一个穿针器,蚕带头大的一个小东西,中间有一道槽,正好倒插进一根针,针眼呢,又正好对了个孔。这个孔是漏斗形的,一头大,一头小,将线从大头穿进去,自然引进针眼了。落魄了呀!妈妈将手里的抽屉砰地推上,结束了历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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