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人们唏嘘感慨一番后,再接着听第二个故事。第二个故事也是关于房子。

有一个老板,有一个娘子,种田的。发迹以后,老板又讨了一个小的,当然没有叫大的知道。在柯桥买了一栋小楼,养着。老板越做越大,厂开一片,又开了一片,娘子也讨了一个,又讨了一个。每讨一个,老板就要买一栋房子,养起来。房子是买在不同的地方:兰亭,柯岩,鉴湖,萧山,绍兴。所以,大家除了晓得老板有糟糠之妻,其余统不知道。而那糟糠之妻,依然在乡下,住一栋二层水泥预制板旧房,带两个小孩,劳动生活。老板每月回来一次,住两天,留下五百元钱做家用,便离开了。所以,她们母子三人过得虽然不很宽裕,可也决不拮据。日子本来是一日一日往下过着,很好。可是,不是有话道:天有不测风去吗?有一天,老板在宴席上,正喝酒吃菜,猜拳行令,忽然间滚到桌底下,死了。终究不知是什么病,事前一点预兆也没有,所以就没有任何准备,老板没有留下一句话。老板生前给那许多小娘子买的房子,产证都写他自己的名字。婚姻法开国以来就写明一夫一妻制,禁止纳妾,所以那些娘子法律统不承认,没有继承权。所有的房子,里面的家具,铺盖,陈设,都归了乡下娘子。你们道,她总共收归了几幢房子?九幢!现在,老板乡下的娘子,带了孩子,过着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

第三个故事。第三个故事就是关于女人的了。

有一个女人……说故事人停了停,将脸转向东,朝路对过的大酒店翘翘下巴,意即故事要从那里说起。大家随了都把脸转向那边,忽然就有人惊叫道:这里有两个小伢儿,不给她们听,叫她们走!人们这才发现,人堆里扎了两个小姑娘,听得眼睛都发直了。于是便纷纷嚷道:叫她们走,叫她们走!蒋芽儿同他们吵:要走你们走,又不是你们家地盘,怕你!但到底架不住轰她们的人多,还有用手推她们的。两人手拉手跳下台阶,一边跑,一边回头骂:嚼烂舌根去吧!

这时候,月亮升起了,将这两个小人影儿薄薄地映在地上,像电视里的动画似的活动。左边那个头顶上盘个髻,髻上横插一根针的,高一些。右边的梳一条老鼠尾巴似的细辫子,手里拿把折扇的,则矮一些。两人都只穿了短裤短衫,那月光透得很,几乎要将那衫裤上的印花都映在影子里了。两个jīng致的小人儿,翩翩地掠过宽阔平展的路面,路面现在很安宁,没有车,也很少人,倒有几只萤火虫,错了路,从田里漫飞上来。

沿街的楼房,多已暗了灯,有几扇窗亮着,因隔了帘子纱门,也幽静的。两人在楼上道了别,蒋芽儿家建材店的卷帘门下了大半,蒋芽儿人小,一猫腰,从底下钻进去,里面的双开门是开着的。然后就听“哗啷”一声,卷帘门放到论著,双开门也上了个闩,只剩秧宝宝一个人了。眼前却还留着蒋芽儿猫下腰,又回头朝她望一眼的样子。

蒋芽儿是个丑人,胳臂和腿都细得像筷子一样,还略有些jī胸。头颈又软,小小的脑袋便总向后仰着。与她孱弱的身体相反,她jīng力格外旺盛。她的一对绿豆眼里,时常放she出狂热的光芒,这使她变得有些怪异,有一点像动物。一种天生弱小,因此格外警觉的动物。外界稍有刺激,立即做出反应。这种不安的性格影响了她的学习,因为她无法集中注意听讲,静不下心来抄写生字,算术呢,也缺乏耐心进行演算和背诵口诀。所以,她总是拖欠作业,考试错得不像样,老师只有向家长诉苦。建材店老板终日忙生意也还忙不过来,他女人却是个吃斋拜佛的人,凡事都托给菩萨。蒋芽儿便被放任自流了。由于学习成绩不好,又时常让老师叫起来训责,蒋芽儿在班上是个遭人看不起的角色。虽然是小学生,其实也是一个小社会,根据他们的标准,渐渐就分出了阶层,蒋芽儿就是那最底层的人,可像方才说的,她是一种动物,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有着她自己的内心活动,别人的白眼并不能影响她什么。所以,她整日都是兴兴头头快快活活的。

秧宝宝站在放到底的卷帘门外,面前是寂静的新街,街角镇碑下,远远还聚着一圈人,黑压压的一团。碑顶矗在田野的背景前,轮廓十分清晰。路对面的房子也暗了灯,是店铺的,则下了卷帘门。这样看过去,街,显得更空旷了,而且,森然。秧宝宝退进门dòng,她的小人影就跳进了天井。天井,一面是楼,三面是墙。天的一角让楼占去了,天空就狭了许多。她踏上楼梯,于是,那小人影儿就不见了。

在这小镇子的日子开了头,一日一日过着。早晨,由陆国慎替她装菜盒,量好米,再量好水。小学生蒸饭都要带自家的水,如今,华舍人吝惜水比吝惜油还甚。陆国慎将这些东西一一装进饭袋,jiāo到秧宝宝手里,让她上学去。这家中,秧宝宝只认陆国慎。当然,她对李老师也说不上来什么,可一来是敬畏,二来,李老师到底是闪闪的母亲,这就足够叫她心生芥蒂了。而陆国慎,秧宝宝只以为是和她一样,是这家的外人,看见她受闪闪冲,并回嘴,光是笑,便当是怕她,更觉得同病相怜,心里就与她近了。陆国慎将秧宝宝送到门口,秧宝宝回转身,手在胸前,幅度很小地朝她摇了摇,不让外人看见,好像是她俩这间的小秘密。这样道了再见,她便出门,径直下楼。蒋芽儿早就在楼下等着她了。

蒋芽儿带着秧宝宝,已经逛遍了这镇子的角角落落。每天下午三点半,老街新街,就像燕子一样,飞着两个小姑娘的身影。现在秧宝宝也开始同蒋芽儿一样拖欠作业了。即便按时jiāo上去,也潦草得可以。老师说了她几次,头两次还管用,后来就皮了。老师让她家长来,家长自然是叫不来。一个班上几十个学生,老师哪能个个紧盯着?盯了几回,也就把心转移开了。但秧宝宝自此就被归到比较差的那一类里去了。而且,她的形象,也明显地流露出松懈的状态。头发总是乱蓬蓬的,既然梳不通,就也不去梳了,马马虎虎扒几下,编一根毛辫子。裙子呢,洗好叠好的衣服,胡乱往归她用的柜子里一塞,抽出来穿时便皱成一团。凉皮鞋既不洗也不上油,白鞋成了灰鞋。书包也蒙上一层灰。倘若此时,沈娄的人再碰见她,都要认不出来了。可是,沈娄是多么久的事情了啊!在一个小孩子的心里,时间是放得很大的,要不是这天早晨,公公突然出现,秧宝宝怕是想不起沈娄,还有沈娄的老屋来了。

这天早晨,秧宝宝睁开眼睛,看见李老师站在chuáng边,手里拿了个青绿绿的葫芦,朝她面前摆摆:一个老公公送了给秧宝宝吃的。什么老公公?秧宝宝心想着。李老师又说:秧宝宝屋里结出的第一个葫芦。秧宝宝腾地跳起来,推开李老师,冲到阳台上往下看,只看得见一个背影,背上挎一只竹篮,篮上搭一件蓝布衫,朝西走去,已经走近水泥桥了。秧宝宝沿了阳台跑进东边屋里,都党政军没起来,客堂里空着,桌上放一锅烧滚的泡饭,揭了锅盖在散热。秧宝宝来不及换鞋,穿了拖鞋,撞开门跑了下去。到底人小脚轻,公公上到桥顶时候,她就追上了。公公!她喊。公公听不见。她再喊,公公还是听不见。她就紧跑几步,跑到公公面前,截住公公。公公看见秧宝宝,并没有流露喜欢的表情,而是很平淡,甚至有些不认识的样子。他看着秧宝宝,等她说出什么来,秧宝宝倒也想不出要说什么。于是,公公就又开步往前走了。秧宝宝便在后边跟着。她头发蓬得不成样子,穿了短裤背心,脚上是一双拖鞋。而公公今天却穿得很正经,一件对襟立领衫,排纽真扣到颈脖根,裤子也是gān净的,一双圆口布鞋,还穿了白纱袜,是做客的打扮。两人相跟着走了一段,走到菜市场跟前。人略多了些,但因为早,还不算多。公公朝北一转,走上一领桥,向老街去了。跟到此,秧宝宝也觉着了无趣,停住脚步,看公公下桥,再一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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