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秧宝宝一个人拖着脚往回走,多起来的人,从她身边过去,她也没有心思打量。拖拉机轰隆隆对面过来,到南山上去拉石头,她也不晓得让一让。幸亏路面宽,拖拉机走了一个弯儿,过去了。走到楼底下,建材店老板正拉起卷帘门,蒋芽儿从门里探出头说:看菩萨戏去不去?秧宝宝懒懒地摇摇头,进门dòng去了。这才想起,今天是礼拜。怪不得李老师的儿子昨晚回来了,陆国慎也不太理自己了。进到二楼,推开门,小毛大叫一声:秧宝宝来了!

她下到楼底,走到建材店门前,往里探。店里边堆着方子,机制板,直堆到屋顶,将店堂遮得很黑,没有人。她叫了一声蒋芽儿,也没有人应。正犹豫着,从店堂后边转一个人,很高大粗壮的,是蒋芽儿的父亲,建材店老板,当年曾经做过李老师的学生。他认得秧宝宝,朝她一挥手:进去吧!cháo湿的木材发出浓郁的酸涩气,壅塞在店堂里,转过一垛到顶的方子,眼前便亮了。一扇后门,门外是一方天井,天井里搭了一间平房,摆了桌椅chuáng柜,是老板一家起居的地方,蒋芽儿在里面。秧宝宝又叫了一声,蒋芽儿回转身来,看见是她,很欢喜地朝她招手,让她进去。

跑进去,才看见,蒋芽儿的妈妈也在,坐在方桌边,正在梳头。面前支着一个三屉的梳妆盒,盒盖里是一面镜子。她梳着一个奇怪的发型,将细而长的头发梳顺,偏在一边,松松地绞几道,挽上去,在头顶一侧用发卡别住,再挽回来,别住,形成两个向下垂的发环。余下的发梢则用一朵水钻的珠花别在发环根部,底下是一排刘海。于是,蒋芽儿的妈妈就变成了仙女。梳好头,接下来是扑粉。蜜粉很仔细地盖住了她的三角脸上一些褐斑和细皱,变得光滑,细腻,并且透着红晕。眉画得黑漆漆的,眉梢一直长到鬓角里。对,那鬓角是刨花水(头油)调黏了,贴上去的。眼睛画得更大了,看起来幽深得很,甚至有些吓人。蒋芽儿妈妈的嘴本来就小,这时就小得更加醒目了,鲜红的一点。完事了,合上梳妆镜,站起身来,这样就看见,原来蒋芽儿的妈妈身上穿的是一件彩衣。粉色的,连肩宽袖,领是马蹄领,镶着宽边。袖口也镶宽边,腰里系一条带子,在一侧挽一个结,垂挂下来。彩衣齐到膝,裤子是平时的裤子,脚下则是一双绣花鞋,软底的。蒋芽儿悄声对秧宝宝说:我妈妈扮的是何仙姑。蒋芽儿的妈妈收拾了一个篮子,篮里放着香烛,火柴,手帕,几封云片糕,三个桃子,一瓶水。蒋芽儿走过去,很殷勤地替她妈妈递东西,一边说:秧宝宝也去。她妈妈不说话。自从梳头开始,她就再也没有说话,好像做了仙女,便不可同凡间搭话了。

一切停当,蒋芽儿妈妈最后再在头上罩了块尼龙绸的方巾,挽到颈后打个结,以免风chuī乱了发髻。然后,蒋芽儿跟在她妈妈后面,秧宝宝跟在蒋芽儿后面,三个人鱼贯出了门。此时,太阳已经高了。因是礼拜,路上没有那么多忙着上班上学的人,自然寂静些。织布厂是停人不停机的,所以,田野里,远远近近的,还是传来机器的轰隆声。但这机器声在空旷的天地间,也显得很寂静。

她们越到路对面,从镇碑跟前走过。这时候,镇碑底下一个人也没有,孤单地矗在那里,花岗岩的碑面在阳光下白得晃眼。绕过镇碑,向北走去,走过一个塘。塘边有女人淘米洗衣服,叫叫嚷嚷,说今早的自来水里有绿藻,不能用,只好到这里来淘洗东西。走过塘,向东转进一条宽巷。宽巷里有一处凹进去,原来是一所院子。院子里有太湖石,石登石桌,碎花石子路通向高台阶,一幢五层高,马赛克墙面,琉璃瓦顶的楼,矗立在台阶上。听见人经过,就有两条大láng狗吠起来,此起彼伏,久不停息。走出宽巷,上了一领水泥板桥,下桥再沿了河向东径直走。河边多是旧厂房,国营厂早已关门停产。一间传达室里聚了人,在打扑克。尚了河走着,走着,就走到田埂上,一方整好的秧板,一个农人卷了裤腿,正在落谷。一把谷种放手出去,好像一张雾,落下,再一扬手,又是一张雾。走过田埂,路就坡上去了,延进一间山墙下边。山墙的对面,是一领木廊桥,木头廊柱,木头护栏,木板地面,稻草盖顶。再走过去,下来,便是一个娄,蒋芽儿的妈妈停住了脚。

娄,就是断头河,或者说河流的底。水流将秽物带到这里,就无处可去,于是,便积起来。无非是塑料袋与泡沫块,已是污黑的了,却还是烂不到泥里去。还有油污,亦是溶解不了的,浮在娄面上,柏油似的反光。水草上缠裹着灰色的絮状的积垢物,铺了小半个娄。气味可是不好闻。不是臭,是怪异。起初是闷着,随后再一点一点烘上来,热呼呼的。娄底的埠头,几级石阶上,已经候了三两人了。一个是男的,琴师,提着琵琶。两个是老婆婆,一个梳了头,抹了胭脂,穿着彩衣,当然颜色要素一些。另一个是平常样子,怀里抱着一大篮馒头。蒋芽儿的妈妈看见他们,表情活跃起来,开口说话了。那管馒头的女人问,是你的囡?她就指指蒋芽儿,说是。于是,老婆婆就拿了一个馒头塞到蒋芽儿手里,蒋芽儿分了半个给秧宝宝。两人一边吃馒头,一边等着。蒋芽儿告诉秧宝宝,等会儿船来,接大家到张娄,张娄有个庙,庙主是个尼姑,人们都叫她“爷爷”,庙前有个戏台,就在上面演菩萨戏。等了会儿,又陆续来了几个人,也妆扮过了。其中还有一个小孩,只五六岁,梳了一个朝天灯,头顶心红头绳扎一个小辫,把眼睛都吊了起来,敞了襟的短衫里,贴身一系一个红肚兜,显然是演哪吒。仗着自己是个角色,很傲慢地,谁也不理,径直到老婆婆篮里抓馒头吃。接着,船就来了。

小乌篷缓缓地划进灰浆般的娄底,很勉qiáng地掉了个头,停在埠头前。先是上东西:馒头,香烛,乐器,还有一张红漆桌子。东西上完,就只剩半船地方了。那扮哪吒的率先跳上船去,接着是两个琴师,然后是那最早等着的妆扮的老婆婆,招呼蒋芽儿的妈妈一同上船,蒋芽儿的妈妈则向后一伸手,拉上蒋芽儿,蒋芽儿再要拉秧宝宝,却没有拉到,身后一个跟一个挤上人来。船明显吃水深了,船老大叫嚷着:不能上了!可比不上怎么行?好歹都上完了,只剩一个秧宝宝。船比来时笨重多了,一浆一浆离了码头,出得娄去。蒋芽儿挤在大人的缝里,完全看不见了。太阳近午了,这僻静的娄底,没有人来。对面娄边山墙上的后窗,静静的也没有人影。娄面的污水,就像板结了,纹丝不动。秧宝宝站在太阳地里,地上洒了些馒头渣,有一只小虫子在里面爬着觅食。她转过身子,走上木廊桥,木廊桥里是yīn凉的,好象是表示无所谓,秧宝宝脱下腕上的小塑料包,拿在手里抡圆圈,有一点放làng形骸的样子。朽烂与松动的桥板在她脚下发出空dòng的声音,给这背静的角落制造出一些响动。

秧宝宝抡着小包上楼,推门,走进房间。客堂里的人,不说话,看着她。她也不理他们,背过身去墙根换了鞋,转回来,抡着包走过房间。走到阳台门口,却被抓了手臂。她挣了几下,挣不脱,被抓回到房间中央,按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然后,一只手将她的辫子打散,一把梳子从额前向后梳去。哪里梳得动,梳子的齿早叫乱发缠住了,不得不手下加了力气。梳子下那人便发出一声锐叫。那简直不叫梳头,而是叫犁地。齿子扎下去,一股劲地往下拉。头发的主人,完全由不得自己,被两个大人,一个按住身子,一个按住头。叫了两声,便哭嚎起来。一面是为头皮痛,一面是为这一早上的失意。这哭声非常的哀伤,是受到一世界的委屈,叫听的人都难过起来。陆国慎和闪闪不禁手软了一下,面面相觑。趁这手软,秧宝宝却一跃而起,将板凳带翻,砸到陆国慎脚背上,陆国慎不禁“哎哟”一声。闪闪手快,一把扭住秧宝宝,秧宝宝忽然变得力大无穷,死命抵着。闪闪辖制不住她,就叫陆国慎来帮忙。陆国慎走到跟前,又叫她不要来,因为陆国慎已经有了喜,怕叫秧宝宝踢着。陆国慎不帮忙,她又弄不过秧宝宝,一时急得眼泪也下来了。两人正扭到阳台,李老师听到动静往这边来了,喝道:jī飞狗跳,乱成什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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