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卓然坐在落地窗边的书桌前,手里握着一个球形玻璃镇纸,表面之下是无数菱形,每一转动,便有光反she过来,他也笑着。南昌觉得,在这房间里,陈卓然也变了,变得,怎么说?变得轻松。关于草的讨论暂时结束了,“小老人”转向陈卓然说些他们之间的话题,其他人纷纷离座,在房间里走动。那两个女生脚下踩着一种什么舞步,跟随节拍,嘴里哼唱歌曲。最后,她们停在那一具玻璃装饰橱前,看里面的摆设。她们站立成那样一种姿势,一个搭着另一个的肩膀,被搭肩膀的那个抬起腿,伸直了搁在椅背上,就像一个舞蹈演员在压腿,宽大的裤脚滑下来些,luǒ出蒙了白袜子的脚踝。南昌的眼睛不自主地落在这个脚踝上,由于脚踝的主人不时地绷直脚背,于是牵动了踝骨。似乎藏了一个极其jīng密又巧妙的机械装置,每一牵拉,就引起一系列的运动,多少可爱的小零件上下左右错落开,再又回复成原样。不知多少循环往复,那脚踝陡地收起,落下地,南昌一惊,醒来了。他们几个告辞走了,只留下陈卓然和南昌,房间顿时显得很空旷。现在,陈卓然才将南昌介绍给主人。南昌从沙发上爬起来,站到藤椅跟前,藤椅里的人几乎仰极头才能与南昌对视。南昌看见了他的眼睛,无比的清澈。这时,他又成了小孩子。他们握了手,南昌感觉到自己手的粗糙。那只小手贴住手掌时,有一种依赖的感情。他们在个人一同对了落地窗外望了一会,转眸间南昌看见这“小老人”的颈窝,在宽大的衣领里,颈子显得很纤细,上面有淡淡的蓝色的筋脉,“小老人”就像是个瓷做的jīng致的玩意儿。这里的一切都是jīng致的,可是,都是旧的。这个“小老人”,是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来的呢?
他们看了会窗外,将目光收回来,也像方才的客人那样,在房间里四处走走,看看。在那具玻璃橱里,铺着无数指头大的玉雕:猫,狗,牛,羊,鼠,兔,各色瓜果蔬菜作物。以翠绿为主,也有淡紫,淡huáng,赭红,光润可爱,但因其太小,又多,看上去不免是琐碎的。主人从藤椅上站起身,走到他们身旁,告诉说,这大多是缅玉。他拉开橱门,用手指拨弄一下,说,一对小象没了。陈卓然和南昌都一惊,他却笑了:又是小兔子的手笔!原来曾经失踪过一回,后来,“小老人”到小兔子家去玩,在他家的书橱里看见它们,没有告知,悄悄地拿回来了。今天,是第二个回合开始。陈卓然和南昌都笑了。“小老人”说,如果你们哪一位看见我的小象,请带它们回家。他说得这么有趣,他们两个又笑了。南昌感觉到这小人儿身上诡异的吸引力。他看看陈卓然,陈卓然也正看他,好像说,你看这可不是个宝贝!
从这天起,南昌就成了小老大——后来,他知道,朋友们都这么叫他,这诨名于他挺合的,他的大名,海鸥,倒是无人提起——南昌成了小老大的座上客,认识了小老大客厅里往来的人。陈卓然自己呢,就像把南昌托付给了小老大,不再出现,他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从南昌的生活里消失。小老大客厅里的人多是和南昌差不多年龄的中学生,曾经在运动初期参加红卫兵,随红卫兵cháo落而退隐为逍遥派。他们彼此间迅速地相熟起来,甚至超过了与小老大的相熟程度。在那样的年龄段里,相差几岁就像隔了一代,何况小老大身体孱弱,而年轻人都是好动的,之间难免就有了距离。可是,也很奇怪的,小老大总归是他们的中心,起着一种引导的作用。小老大的客厅也是他们聚会的中心,他们时不时地来到这里领受一些教导。有时候,在别的地方玩疯了,有一段日子没去小老大家,猛然想起,便急急地赶去,好像怕错过什么似的。推门进去,小老大还是坐在老地方,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同时呢,多少也有些厌气,因是时光停滞的样子。
后来,南昌和小兔子做了朋友,也去了小兔子的家。如今,这些家庭都是小孩子的天下,父母大多关在“牛棚”,即便不在“牛棚”,也无力管理和教育,由他们去罢了。这样的好处是,小孩子可以自由发展天性,并且,广泛地jiāo友,生活倒比正常时更加活跃。南昌在小兔子家里,果然看见一对小象,不是缅玉,而是象牙,白蜡蜡地立在台灯的绿玻璃罩底下,好像这就是它们的家。他不声不响地揣进口袋,下一回带去给小老大,小老大一看就乐得不行。他们穿梭着玩这个游戏,乐此不疲。有时候,他们会将这个游戏玩到街上去,就是将某件东西顺手牵羊,并不是因为喜欢这东西,只是喜欢这游戏。他们最热衷牵走的一件东西是什么?是自行车的铃铛。他们神情坦然地挤进一排自行车行列中,回头对着看自行车的老头或者女人笑笑,一只手握住铃盖,掩住了螺丝刀的工作,不一时,一只铃铛旋下来了。他们再对看自行车的人笑笑,扬长而去。
第二章.“小老大”
在这群子弟兵里面,“小老大”可算是老资格,他是抗日战争的人了。一九四四年他出生于国民政府的陪都重庆。他的母亲,上海人,桂林新中国剧社的女演员。那时的桂林,聚集许多摩登人物,大体分来,一为文,一为武。文的是各路知识人,文艺人,有过路的,亦有落下脚的,其中就有新中国剧社。武的自然是军人,桂系的将领多有在桂林安宅居家的。于是,这山城就变得气象开放,繁荣,年轻人发展的机会很多。他的母亲,因扮演《桃花扇》的李香君名噪一时,得许多才子和俊杰追求,最后是白崇禧部下的一名副官胜出。这副官与白崇禧是同乡,老家临桂,家中已有一房家眷。本来军人是不受这拘束,但他母亲是上海来的,又是新中国剧社的台柱,这样的新派人物必不能接受做妾的身份,所以,众人皆知,独瞒她瞒得死死的。副官在七星岩处买了一处宅院,主人就他们俩,车夫、警卫、女佣、厨子,倒有一大群。每日里汽车送去戏院,散戏后,再接回住宅。汽车过处,一路风光,上海的大牌明星也不过这个派头。过了一年,他母亲就怀了他。此时,新中国剧社往广东湖南方向出发巡演,她离了团,留下待产。不想,桂林形势却吃紧起来,日军沿湘桂路向广西bī近,中方调集九个军的兵力组织会战,于是,军人们便都忙着安置家眷。副官被遣往柳州,行前,与他母亲商量,是否暂去老家待产,局势稳定后再回桂林团圆。女演员一口答应,并且比副官更彻底,建议将七星岩的宅院卖了,虽然卖不了多少,可钱总是比不动产贴己,在这动dàng的局势里,人都是今天不知明天,随时准备拔脚上路,一定要快马轻裘。但是,女演员接下去说,她不去临桂,临桂那里一大家子,她是不会住惯的——这时,副官方才知道那边的事并没有瞒住这边,早已经心知肚明。这也是内地人对上海不了解,以为摩登女郎就是千金小姐。事实上呢,上海女人多是俗世中人,再加女演员,几乎一半是在风尘里,什么能骗过她的眼睛。首先她就不能相信,副官这样的年纪会没有妻室,底下人提到临桂总是用“家中”“家中”的称呼。什么叫“家中”?父母就是父母,兄弟就是兄弟。她没说穿也是领情,晓得他是照顾自己的用心。这是上海女演员的又一般长处了,通人情。女演员不去临桂,要去重庆,因她听说重庆有中华剧艺社,就想寻得去,和同行们在一起。一是有照应,二也是为收入计。兵荒马乱的年头,她早晓得和副官做不成长久夫妻,这一分手,不知到猴年马月,所以,心理上一直保持独立的意识。这也是她不计较副官有没有家室的原因之一。副官不由对上海的女演员刮目相看。生活这两年,仿佛今日才发现女演员原来是巾帼须眉,称得红颜知己,心中更添留恋。但军人的生涯,总是聚少离多,究竟难作儿女情长,只有极尽能力,予以方便。他听命将七星岩房子出手,所得款项悉数给了女演员。专调一辆吉普,配一个车夫及一名卫兵,送女演员上路。临别时分,留一句话,无论胎儿是男是女,都希望能姓父姓——韦。不为传宗的意思,是为从此天各一方,刻一个记认,将来,无论他到什么地方,看到姓韦的,与这胎儿同庚的孩子,他都会多看上几眼。从这点看,军人自有缠绵之处。所以,小老大海鸥,是姓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