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六月底上路,近九月抵重庆,差不多正是桂柳会战打响的同时,娩下了小老大。但是,女演员并没有如愿找到中华剧艺社。也不要紧,此时,重庆活跃着好几支抗敌演剧队,女演员跟上其中一支,重又返回舞台。虽然经历了偌多变故,还有怀孕生育,但女演员甚至更加鲜艳,很快就又成为台柱子。《日出》里的陈白露,《大雷雨》中的卡杰林娜,都是她的。抗战胜利之后,演剧队向贵州、云南战区慰问庆祝演出。在昆明时,客栈里传说从昆明往石林的途中,有一辆难民救济车翻车,车上还有一个剧团,伤者分住在昆明南郊的医院。演剧队的同仁便分头去医院找寻,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不料想,那正是新中国剧社。虽然人事有更换,可还有几个当时的老人员,此一见面,又悲又喜。女演员一旦知道剧社正是往上海去,再转道赴台湾演出,当即决定归回“新中国”,好将婴儿放在上海的母亲家中。或是跟随去台湾,或是去别处,总归是自由了,小孩子也可免于颠沛流离。这一路又是两个月,上海已是初冬,他们又是从南方来,抖抖索索进了上海。路上婴儿已染了肺炎,高烧不退,当晚送去医院。肺炎好了,又生结核,也是在肺部,就此种下病根。而母亲一个月之后,就随剧社乘“台甬号”货轮去台湾。这次赴台演出,实为中共上海地下党文化委员会组织联系,所以就很隆重,特邀了上海地方上的明星加盟,母亲的名次自然就往后排了。就好像自此开始的,她的角色下到二路,甚至三路,比如《日出》里的翠喜,《桃花扇》里的郑妥娘,似乎趋向式微。其实呢,她只二十五六岁,无论演艺,还是人生,都尚有一番宏图可展。等下一年chūn天,剧社回到上海,海鸥已不大认母亲了。似乎是自出生以来,吃够了苦头,于是,作为补偿,他迅速地适应了上海外婆家的安稳生活。三岁的他,穿了开司米的毛线衣,西装短裤的吊带挂在肩上,底下是白色长统袜和牛皮鞋,头发从额前分三七开,梳平了,露出光洁的额头,两只手插在裤袋里,斜着头看他的母亲,母亲也认不出他了。

外婆原籍在昆山,家境中下,从小死了娘,父亲总归是粗疏的,不禁在闺中养大了几岁,二十二岁方才有归宿,嫁给苏州一家富户做续弦,生下海鸥的母亲。海鸥母亲七岁那年,男人生急症去世,遗下孤儿寡母。前房的儿女与继母年龄相仿,最大的还长了三岁,暗中就与她不睦,此时便明上来排斥她。没有生下儿子,话自然也讲不响,分家产时吃了大亏。最终,领了自己那被刻薄了的一份,带着女儿来到上海,租下一套公寓中的两间房间,买些股票和债券,安居下来。外婆从小生活在昆山,是个小地方,但水陆jiāo通便利,离上海又近,并不闭塞。外婆呢,家里有些当男孩子养的,不是说开明,而是少规矩,就更没约束,所以耳目通透,心中自有主见。她认定像她们这样的孤家寡人,最适合居住的地方,就是上海。码头大,活路多,人就可以靠自己。外婆还是个会享受的人,多少是闺中待字久了,有些老姑娘独幅的脾气,很会照顾自己。这点,上海也适合她。到了上海,她们母女几乎摇身一变,变成摩登的女人和小孩。外婆烫了发,足登高跟鞋,跟着时下的流行,无袖旗袍外面罩一领齐腰的短斗篷。小姑娘是洋装打扮,头发用火钳卷了,束起来,顶上系一个蝴蝶结,穿连衣裙,裙摆蓬到膝上,拎着花布书包,到隔壁弄堂的小学校读书。这一大~小,说实在是有些俗丽,其实是乡气未脱,憋着一股子心劲,要挣进这“东方巴黎”大都会的cháo流里去。时髦到底是需要陶冶的,还要抢时间,越早受到教育越好。到那女儿上中学时,已经气定神闲。她平日只穿女中里的yīn丹士林兰的校服,套一件藏青开司米对襟毛衣,要说是老气的,可怎么抵挡得住扑面的青chūn和美丽!她真是长成了一朵花,一朵盛丽的花,素朴的装束则使之清秀。肤色是白亮白亮的,眸子黑亮,脸颊的线条特别娇好。她的母亲声色也略沉着了些,当然不如她更领这城市的jīng神,就还是张扬的,看上去倒要比女儿穿戴鲜亮。身上总是有花和珠子,还有晶片,指甲上涂了蔻丹,夹着长长的香烟,和女朋友搓麻将。上海人叫作“豁辣”。

女儿长到十七岁时,和一伙同学去考剧团,在抗日话剧《芦沟桥》里跑龙套。下一年正式编入救亡演剧队,去了武汉。三年后,又编人新中国剧社,来到广西桂林。能让独生女离家远行,也是她“豁辣”的表现,不缠绵。此时,孤岛上海虽是一片歌舞升平,但她却并不相信能够长久。她是拿国事当家事看,晓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并且女儿已经沾上了“抗日”两个字,就脱不了gān系。这就要运用麻将桌上的原则:听牌时千万不要换牌,也叫从一而终。但是,切莫以为这女人就如此功利,民族心她是有的。父亲从昆山来看她们母女,在外白渡桥吃了日本宪兵的耳光,从此,她就不用东洋货了。女儿这一走,好比是入了江湖,日后肯定聚少离多,所以,她也死了心,竟不太牵挂。然后,万万没有料到,八年后,女儿忽然来到跟前,虽说是惊鸿一瞥,又倏忽离去,可却留下一个外孙,这就让她喜出望外了。

海鸥又弱又病,外婆将他当个瓷娃娃般养起来了。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围在暖和的羊毛毯里,羊毛毯团在藤圈椅里,藤圈椅就是现在这一把,放在落地窗前的太阳地里。他不大长个子,外婆也高兴他不长个儿似的,最好他永远是个瓷娃娃,可以永远陪伴她。这其实是一段相当艰苦的日子,内战打起来了,百业萧条,那一点股票和债券眼见得变成废纸。但女儿从台湾回来后,剧社解散,便安居下来,还有加上外孙,就算是三代同堂。所以,在她们家,这又是一段安逸的日子。然而,也是这段日子,将外婆过软弱了。一年之后,新四军第三野战军文工团到上海招人,母亲前去应试,被录取了。这一回走其实并不远,就在南京,可外婆却舍不下了。母亲几乎是偷跑去的,等发现人没了,外婆一下子躺倒,不吃不喝,是四岁的海鸥跑去找开电梯的老伯,带去烟纸店打公用电话,向外婆的牌友求援。难为他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办过事,竞也想得到找开电梯老伯,并且把事情头尾说清楚。就在此时,海鸥长大了,外婆也不反对他长大,好像意识到,将来要靠他了。事实上,女儿是继承了母亲善断的秉赋,只是不那么自觉,而是有些瞎撞的意思,这一回又给她撞对了。她参加了新四军,全国解放后,和军区政治部的副主任结了婚。当这对新人回家看望母亲,看着一身戎装的女儿,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又看看女婿肩章领章上的星和花,虽然不懂得究竟代表着什么,但有一点母亲是明白了,那就是,她们这一家真正地进入了新社会。

海鸥依然姓韦,上学时候,家庭表上父亲这一栏填的是继父的名字。有几段时间,海鸥和外婆是到南京母亲那里生活。母亲他们住在南京郊外,一座独立小洋楼里的一半,同样格式的小楼有十多幢,间在绿树森森之中。军区所占面积很大,分布在山冈上下。放眼望去,并不见营房操场,尽是参天的松树和水杉,于海鸥的肺疾是有好处的。军区里的孩子多是部队进城以后才出生,要比海鸥年幼好几岁,海鸥在这里就也没有同年龄的伙伴。但他是从来惯了,总是一个人,伴着外婆,所以并不觉着孤寂。然后,他和继父的勤务兵相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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