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他终究是不喜欢他的家的,他比其他兄弟姐妹更不喜欢他的家,因为更能体会家里的消极空气。当其他兄弟姐妹以骄傲的口吻谈论父亲的事业时,他脸上便露出讥诮的微笑,这就使他与父亲相像起来。在这一对父子身上,都有着一种类似无政府主义者的抑郁性格。但是,文化革命的狂飙涤dàng了少年一代的身心,它焕发了青chūn的激动,南昌的视野一下子明亮起来。他比正常时期更少回家了。学生宿舍已被改造成战地指挥所的样子,撤去一些双层chuáng,从教室搬来一些课桌椅,在房间中央拼起来,铺上一面红卫兵战旗,门上贴了“红卫兵司令部”的字样。他们就在里边开会、部署,还有起居。喧腾的一日过去——那是多么激dàng的时光啊——白昼过去,夜晚的学校显得格外空寂,偌大座院子里,只有一两问宿舍亮着灯,恰如“众人皆睡我独醒”。南昌倒退地走在操场上,看着那几点灯光,耳畔是脚下的沙粒声。郊外的天空又格外广阔,满天星斗好像倾倒下来。这所寄宿制的高级中学平素总是熙攘的,假期里当然会是安静的,可那时候他们也不到校了。所以,他们从来没有感到过校园的广大和安静,同时感到自己是校园的主人。南昌心里有一种感激,感激在他还没有老,还年轻的时候,历史就揭开新的一页。在这之前,南昌总觉着,生活就将仅此而已地过完一生。他也不是厌世,他的年龄、阅历,以及理性都还不及到“厌世”。他的思想没有萌芽,只是处在情感的状态——他兴奋不起来。年轻人是会比老人更觉着自己老的,因为参照系数不同,对时问的概念就很严格,二十岁的年龄在他们就已经不年轻了。成长的缓慢让他们以为时光已久。现在,南昌,也许还有其他人,陡然发现自己还年轻,还来得及经历些什么。不止是时代的际会,还因为,成长的某一个阶段终于结束了。

在初冬第一场寒流来临,bào冷的天气里,南昌从学校回家取冬衣。这是一个上班日的下午,他没料想父亲会在家中,而其他的兄弟姐妹又都不在,于是,可说是前所未有,父子俩进行了一场谈话。父亲问他在做什么?他对“做什么”的说法感到不舒服,觉出其中的轻视,出于反抗的心理,他不免态度倨傲,回答说:运动正在关键时刻。言语中也有一种轻视,轻视父亲置身于时代洪流的岸边。父亲接着问:什么关键时刻?他的回答是四个字:生死存亡。父亲又问:谁的生死存亡?党和人民!他回答,心里不由生起恼怒。父亲的问话含着戏谑,迫使他不断升级概念,但这概念里却藏着空dòng,让他信心软弱,于是,恼怒又加剧了。他们是在父亲的书房里说话,窗户关上了,日光从没有遮蔽的窗玻璃照进来,带着一层霜色,显得苍白。虽是室内,因没有取暖设施,气温与室外相仿,父亲肩上披一件黑呢大衣,戴一顶同是黑呢的鸭舌帽,怀里很古怪地抱一个热水袋。这个中年男人白皙纤长的手指揉捏着热水袋,热水袋的橘红色胶皮因为陈旧而分外柔软。南昌忽觉着,父亲看上去,很像一个托派分子。

父亲在藤椅上坐下来,表现出谈话的兴趣,南昌心里却生出嫌恶与害怕混杂的感情。他急于结束谈话好离开去,可是,结果是他更加滔滔不绝。他谈到形势的危急,不仅在中国,而且是在全世界社会主义的阵营内部和外围,无产阶级的人类理想如何迷失方向。父亲专注听着,陡地插一句道:无产阶级的人类理想是什么?他极快地接口说:解放全人类。然后又补充一句:无产阶级首先要解放自己!怎么解放?父亲又问。他又一次生出恼怒的心情,但就好像被什么推着走似的,他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述剩余价值理论。他渐渐被自己的雄辩陶醉了,沉浸在其中。突然间,书柜角上鸟笼内的鹩哥尖锐地唱出那句旋律,他戛然而止,鹩哥就像吓了一跳,也止住了。父亲依然保持着倾听的姿态,可他想不起来方才说的什么了。当他终于走出父亲的房间,差一点叫地上的旅行包绊倒,这才想起方才翻箱倒柜拿好的冬衣,他一把提起,逃跑似地出了公寓,听见门被自己摔上的一声响。他飞快地走下大理石砖的楼梯,听见有人在身后追他,其实是他自己的脚步。走出公寓大门,骑上自行车,沿了马路径直去了。气温开始回升,日光里有了些酱huáng的暖调子,街道的色泽鲜亮起来。南昌觉着手脚暖和,因此灵活了,体内的寒气迅速散发出来。他那个家啊!在南昌意识的深处,其实一直怀疑在革命的名义之下,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内容,只是时代cháo流使然,他不由自主地放大了革命的名义。离家越远,南昌的胸襟越开阔,到了城市边缘,天地空旷,风也浩dàng起来。南昌的脸色变得明朗,他从yīn影中走出来了。

3、陈卓然

南昌他们中间,最年长的一个是陈卓然。

陈卓然有个和他外貌与气质都不大相称的rǔ名:羔。他出生在解放战争最艰苦也是最具有决定性的鲁南还击保卫战时期,生下之后就寄养在当地老乡家里,由部队买一头刚下羔的母羊送给老乡做抚育金,陈卓然就是喝这头羊的羊奶长大的。他所在的地方是沂蒙山翼脉里,一个叫北石砬的山村,抬头便是铅灰色山壁,几乎合起来遮住了天。山壁下,有许多柿子树,秋天挂果,就结了无数小灯笼。这时候,玉米棒子也收上来了,扎成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檐下,还有成串的红辣椒、白蒜头,村口大碾盘轳轳地响。那大山窝里,就有了小小一团喜气,将全年的寂寥都破除了。

当县武装部和民政部的gān部来到北石砬村带陈卓然的时候,陈卓然穿一件紫花棉袍,脚上蹬一双麻编填麦穰的“毛窝”,头是瓦型的额发,脑后留一条猪尾巴似的小细辫,正和几个男孩挤在村口碾盘上,抓石子玩。在这大山旮旯里。小孩的玩意儿也是石头。这一年陈卓然七岁,还没上学。离北石砬村二十里山路的平地庄上,才有一个初小,养父母想让他多长两岁,腿脚长硬扎了再去上学。也是觉着,不知哪一天,他生父母会来迎他,就到大地方去上学了。陈卓然跟了来人乘上吉普车,颠颠晃晃去往县城,一路上被汽车和山路吸引了注意,没想起哭一声。在他心里,养父母就是亲父母,没想过另外还会有生父母,也没想过他这一走就不会回去。所以,到了晚上,就开始吵闹着要回家。山里的孩子就像鸟一样,天一黑就要回巢的。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非要他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中间。好在,火车又一次吸引了注意力,一直可持续到天黑。就这样,jiāo替着被新鲜事物吸引,不再为天黑不得回家而吵闹。等到了上海,他已耗尽力气,在送他的人背上睡成一摊泥。这一路上不知换了多少人手,他也来不及记下谁是准了。那人将他背进上海的家门,门里人也是纳闷,这一团混混沌沌的紫花色,散发着gān草和泥土气味的东西是什么。

他本来应该当年就上学的,但因为语言的关系,不得不停一年。他不会说上海话,亦不会说普通话,这里的人更听不懂他的鲁西南腔。生活环境的彻底改变,又加qiáng了语言的隔阂。他其实已经陷入自闭,不和任何人jiāo流,所以在语言上也无法取得进步。一年过去了,这种情况没有明显的改善,只能再延续下去。他们家在市中心区的一幢公寓房子内,底下就是繁华的马路,两边多是商铺。每天他都是伏在窗口看街景。有轨电车哨哨来往,电线几乎就是从他鼻子前边过去,擦出火花。在他这个年纪,很难说有什么记忆,就只是一种印象,此时要被另一种印象挤出去,几乎带有着物理的性质。白天里,家中只有他,继父,还有一个叫作大姑的人。他的生身父亲已经牺牲,底下的弟弟妹妹都是母亲和这位继父所生,所以与他姓不同的姓。继父在战争中挂过重彩,有一处还伤及要害,经常发作。当陈卓然来到这个家的时候,继父基本上处于卧chuáng的状态。大姑是继父同宗的一个妹妹,终身未嫁,在这家里帮助料理家务,自己也算有了归宿。照理,他在这个家中是孤单的,但事实上却受到特殊的对待。母亲是公然地偏袒他,其他孩子同住一间房间,而他睡单独一间,当然比较小一些,在厨房和浴室之间,原本应是储藏室,这也隔阂了他与弟弟妹妹之间的感情。和所有多子女的家庭一样,许多衣物用品都是公用的,只有他是独享一份。后来他知道,他专有一份烈属的抚恤,只他有。母亲因是改嫁,已经不享有烈属的身份。在这个从革命战争中走过来的家庭里,保持着对牺牲献身的崇敬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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