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6)
在这个家里,陈卓然和继父相处的时间最多,但说话也十分有限。继父并不刻意培养与继子的感情,这反使他自在。偶尔地,继父会把他召到身边,递给他一个小礼物,一个子弹壳,一小块刻章的牛骨,其中最中他意的是一个军用水壶,他总是将它灌满开水,从壶嘴里喝水。后来他上了寄宿学校,这水壶自然也随身带去了。就是这样沉默无语,倒使他们像一对真正的父子,因为之间没什么额外的用心。看上去对他适应环境没什么推动,但实际是有好处的。他身心放松,不知不觉地接受了现实。这一年过去,他才人校念书,已经九岁,比同班同学要长两年,高出半个头。生怕他有心理上的障碍,所以下一年就让他跳一级,与同学拉近些距离。但其实呢?他并不怎么在乎这些,无论低一级还是低两级的同学,他都相处得很自然。他一旦走出那种自闭的状态,便呈现出他原本的性格,其实是开朗与活泼的,毫无一点乖戾之心。当他进入城市的生活之后,很奇怪地,过去的乡村里的记忆也全都回来了。不能否认,语文的学习也有助于夸大这记忆。于是,他就比别的孩子多一份见识,这使他在同学中间有了特别的威信,这威信再反过来促进他提高自己。在学校生活中,最可能提高的方式,就是读书。
就一个中学生的阅读范围来说,陈卓然称得上博览群书。初中时候,他迷的是文学,他的作文是杨朔式的散文。接下来,他侧重到了生物学,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再由恩格斯对达尔文的高度评价转向对马恩的兴趣。等到了高三年级,他已经读过《资本论》全本。先不说他理解到什么程度,只逐字逐句看下来,或多或少也是攫取了些东西。从他阅读的几个转向,一方面可看出一个青年从幻想走向科学、再走向社会科学的思想路径;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六十年代前半期社会的意识形态。等到了文化大革命开始,离高中毕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他手头的书本是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于是,无可避免地,他卷进了运动。他参加的是保皇派,批驳造反派的理由是,其革命的实质仅仅是模仿。他用马克思的话说——“1789—1814年的革命依次穿上了罗马共和国和罗马帝国的服装,而1848年的革命就只知道时而勉qiáng模仿1789年,时而又模仿1793—1795年的革命传统。”他的理论很难说能让人真正理解,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敢肯定运用的是马克思的原义。可问题是,有谁能引用马克思的原著?谁能够将马列主义经典引入当下的运动?陈卓然就能!当下的运动一下子推向了遥远的辉煌的法国大革命,拓宽了背景,真是激动人心。在陈卓然公然打出的保皇派的旗号下,是比造反派更为彻底的立场,同时揭露出在造反派激进的表面之下,是墨守成规。所以,他其实是将保皇派的思想内容刷新了。年轻人是惟恐保守的,说到底都是名实之争。简单说,就是一场比试,比试谁比谁更革命。这场运动,无论它真正的起因是如何具体,落到远离政治中心的地方,再落到这些尚未走进社会生活的学生中间,已经抽象成一场思想的革命。你可以说它是空dòng和盲目,可毋庸置疑,它相当纯粹,它几乎是一场感情的悸动,甚至,带着审美的倾向。每一场大辩论,由一个政治观点发起,然后迅速过渡到词藻的jiāo锋,变成美文的竞赛。而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无论是内中所批评的法国大革命;无论是“卡米尔?德穆兰、丹东、罗伯斯比尔、圣茹斯特、拿破仑”、“布鲁土斯、格拉古、普卜利科拉、凯撒”这些人名;无论是“制宪国民议会时期”、“宪制共和国时期”、“立法国民议会时期”的名词;再有那些来自欧式的从句结构,经由译文处理而成的长句,比如“在1848—1851年间,只有旧革命的幽灵在游dàng,从改穿了老巴伊的服装的戴着柔皮手套的共和党人马拉斯特起,直到用已死的拿破仑的铁面具把自己的鄙陋可厌的面貌掩盖起来的冒险家止”,比如“立宪派公开组织yīn谋反对宪法,革命派公开承认自己拥护立宪;国民议会想左右一切,却总是按议会方式进行活动;山岳派以忍耐为天职,并以预言未来的胜利来补偿现在的失败;保皇派扮演着共和国参议员的角色,为环境所迫,不得不在国外支持他们所依附的互相敌对的王朝,而在法国内部却支持他们所憎恨的共和国;行政权把自己的软弱当做自己的力量,把自己招来的轻蔑看做自己的威信;共和国不过是两个王朝——复辟王朝和七月王朝——最卑鄙的方面在帝国的招牌下的结合……”——全都如此华丽。大辩论总是以陈卓然的演讲为结束。礼堂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年轻人的浓郁体味积压在人头上方,陈卓然是人群中的制高点,两张课桌再架一把椅子,底下簇拥着他的战友,形成一座宝塔式的造型。有时是在晚上,突然停电,就会有人找来蜡烛,摁开手电筒,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在空阔的礼堂里,显得很微弱,就像萤火虫。在那稀落的亮光之间的黑暗,则显出格外厚重的体量。无论这一派,还是那一派,此时全凝聚为一股庄严的力。
陈卓然在年龄和见解上,都要比南昌长一截,但是,南昌注意到,陈卓然挺重视他。当然,他很谦卑地把这“重视”看作是“关心”。大辩论的时候,陈卓然有几次都推南昌上前。南昌并不是个善辩的人,性格也有几分羞怯,但生怕辜负陈卓然,他不得不勇敢应对。而他本来就有自己的思想,经这么一bī迫,竞也锻炼出来,有几分胜出。他看见陈卓然认真倾听的表情,就更要做得好一点,好让陈卓然更满意一点。一旦过了火,不免虚张声势,他又明显看见陈卓然的笑容里有讥诮的意思,便红了脸。这讥诮的笑容有一些让南昌想起父亲,但却不会像父亲那样激起反抗的心情,而是相反,令他感觉亲切。因为父亲是冷的,陈卓然则是热切的。还因为,父亲是长一辈,而陈卓然是同代人,他们的心是相通的。即便如此,南昌还是不敢将自己认作是陈卓然的朋友。在陈卓然身边,围得更紧的是高中的同学,他只是初中。他也知道,陈卓然还有许多高校的大学生战友。直到这一天,就是方才说的,他从家中取衣物回学校,心情一直郁闷着,晚饭以后,不知为一股什么力量驱动,他对陈卓然说:我想和你谈谈。这时节,他们很喜欢用“谈谈”这样郑重的字眼,内心里是骄傲他们能有值得“谈谈”的人和事,而“谈谈”的双方由此产生庄严的友谊。
这一场谈话是在操场上进行的。食堂的饭早,此时只是傍晚,可冬至将临,天就短得多,所以基本是黑了,只在天际有一长条深红的线,是落日投在云层上的霞光。操场上的沙变了颜色,成了紫沙。他们的脸的轮廓上也有些微明的光,但他们彼此并不看着,有一种腼腆。这样单独相向的“谈谈”,有一点叫他们不好意思呢!他们听见自己的脚步在沙砾上的摩擦声,看不见有人,却听见操场边的双杠上,传过来木杠在铁架上发出有重力的震dàng声。他们稍稍默了一会,南昌说话了。我的父亲,他说,我的父亲一九三四年参加革命,是一名老党员——南昌忽感到骇怕,心跳加快。他想他是不是莽撞了,竟然对一个外人——他此时发觉,陈卓然对于他几乎是个陌生人,他却对陈卓然在谈他的父亲。可是,已经收不回去了。而且,他虽然看不见陈卓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却分明感觉到陈卓然的鼓励,他在倾听。于是,他停不下来。就好像在听别人说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操场上方细弱地回dàng。气温在回升,风完全止了,天际处的红线隐入黑色的天幕,并没有变得更暗,反有一种亮,使天色变成一种钢蓝。他从父亲的资历说起,说到他从事的工作,以及他的直接领导所介入的事件,陈卓然显然对这事件有更多的了解。所以,谈话中有一个阶段改换成陈卓然说,南昌听。他其实是第一次听到比较完整的关于党史上这桩公案的叙述,不禁一阵寒栗,想父亲他已经濒临危险。同时,又生出骄傲,因父亲曾经与党的存亡关头如此接近。他沉浸在这样复杂的情绪里,经陈卓然提醒,才想起中断了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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