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卓然的叙述微妙地改变了南昌找陈卓然“谈谈”的初衷,他不由自主地怀了些尊敬的口吻,续上话题,再一次谈起父亲和他们子女,尤其是和他的接触,着重说了那几年在北京的生活。其实他几乎全无记忆,只有一些零碎的场景。比如南华门的宫墙上,槐树的枝叶的影;冬天时居处的院子,出人的一个老头,穿着黑棉袄裤,有一回带给他一捧甜脆的鲜枣,是专门烧锅炉的昌平县农人;托儿所午觉时分,透过小chuáng的木栅栏,看见烟囱炉上坐的水,咕噜冒汽,将壶盖一次一次顶起来……这些记忆和父亲全无gān系,他几乎看不见父亲的面容。他的讲述不得不很快过渡到现在时,于是,困惑又涌上来,将方才正面的心情盖过了。这时候,他不再有顾虑,谈话到了这么一个阶段,倾诉使彼此成了知己,知己间的欣悦之情,又使倾诉的热情高涨。他激动地说到这天下午与父亲的jiāo锋,父亲讥诮的神情,还有——他犹豫了一下,说出口来,父亲看上去,就像一个托派分子。他吓了一跳,惶悚地向陈卓然看去,陈卓然也看向他。这是自谈话以来两人第一次对视,两人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有一种巨大的,近于神圣的恐惧在两人之间升起。他们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一个真正的托派,但在概念中已经有一个清晰的轮廓。总是苍白的脸,郁郁寡欢的神情,怀疑、动摇、软弱、无政府的倾向。这天谈话的结果,是陈卓然向南昌提议,见一见他的父亲。
陈卓然早就知道南昌的背景,这可说是他对南昌有兴趣的主要原因。当然,南昌本身也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就是他有一种思索的表情。在陈卓然,无论是生父还是继父,都是行伍,头脑比较简单,而他却是个热衷思想的人。由于年长,由于读书,还由于思考的习惯,他比南昌了解事物的复杂性,也对事物的复杂性感兴趣。他喜欢事物里的矛盾性质——当一种主义明显优于另一种主义,却又同时明显地难以实施,反是另一种劣质的主义可能顺利贯彻;而优质的主义常常要经过劣质的才可接近,在接近的途中,则有着被腐蚀的危险,不等抵达目的,已经变质;那许多主义,其实都是由一个起源性质的主义派生出来,就好像一个家族;也像是亲缘关系,血缘越近的越容易起反抗,往往是,差之分毫,失之千里;每一种主义,都拥有着自己的修辞上的逻辑,由这修辞的逻辑拓开一个又一个独立空间,远远超出了物质世界的容积量,是可无限扩张,无限大的。这就是理论的愉悦感。然而,陈卓然并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他对理论所来自或者所针对的实际性有着好奇心,对“主义”的具体代表,也就是扮演者有着好奇心,南昌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个。
虽然南昌有着种种顾虑,但因是陈卓然的请求,便无法推托了。这一天,正是一九六七年的元旦,他们两人骑着自行车上路了。离开公寓大楼十来米远,南昌就看见大门旁的墙上,贴了白色的公告,上面写着父亲的名字。南昌只觉血涌上头部,眼睛都模糊了。他努力保持镇定,骑到跟前,停下车,将通告看了一遍,却不知道什么意思,于是又看一遍。原来是禁令父亲在假期内外出。他心里木木然的,陈卓然却像什么也没看见,走在了前边。等他醒悟过来,赶上几步,拿出钥匙开门。令他始料不及,家里的气氛近乎喧哗,门厅里都是人,围着方桌在包饺子,扑面而来一股和着葱韭蒜姜的鲜肉气味,同门外禁令通告很不符地,竟是一派过年的景象。由于人多,他们这两个的到来并未引起特别的注意,甚至陈卓然这个生人也没让屋里的人伫留一下眼光。也是因为这种家庭向来门户不严,往来杂沓。更让南昌意外的是,父亲也在门厅里。几扇房门都敞着,就有光线进来,门厅变得亮堂了。南昌绕过方桌,将陈卓然带到父亲面前,作了介绍,陈卓然称了声“叔叔”。这一声“叔叔”表示出一点同宗同族的意思,因他们这样的出身,就像是一个大家庭,都是叔叔伯伯阿姨。父亲点点头,问,外面的形势如何?说来听听。父亲的神情很轻松,脸色甚至是开朗的。南昌极少看见父亲愉快的表情,此时他并没有受到感染而快乐起来,反感到不安。在父亲新的表情后面,似乎有一种原先守持着的什么在松弛和颓圮下来。陈卓然没有回答“叔叔”的问题,而是礼貌地问候“叔叔”的身体,这多少有一些掌控谈话局面的企图,但父亲的注意力却又回到方桌上的热闹。孩子们都到齐了,因为父亲在场,格外兴奋着。父亲说,轮到小四了。于是,小四红着脸开始说了。在他们俩来到之前进行的游戏,又继续下去了。
小四说的故事是关于警察和小偷。说的是有一日,警察抓了三个小偷,让他们一列站开对着训话。警察对第一个小偷说:你为什么偷东西?第二个小偷回答:我没有偷东西;警察对第二个小偷说:我没有同你说话;第三个小偷回答:我没有说话,这是什么道理?小四侧过头问大家,大家都纳闷着,小四回答:警察是个斜眼!父亲爆发出一阵大笑,等别人回过神,笑起来时,父亲已经笑得眼睛都湿了。上午的时间就在说笑话和包饺子中间过去。陈卓然和南昌一起吃了饺子,方才离去。此时,父亲早已进了书房,关上房门,门厅里的光线就暗了一成。走出公寓大楼,骑上车,午后的太阳将街面照得明晃晃的。两人都沉默着,南昌有几次去看陈卓然的脸色,陈卓然的表情显得很凝重。就这样一言不发骑到学校,陈卓然下得车来,看着南昌,停了一会儿,小声但是清晰地说出几个字:你父亲是叛徒!
4、父亲
元旦过后不久,南昌就随另一所高校附中的同学,第二次出发往北京去,期望再一次受到毛主席的检阅。鬼使神差似的,他们的火车,在上海站即将出发的时候,忽然从他们所乘坐的车厢起,往后数三节一并摘下,挂上了另一次列车,往沪杭线上,经浙赣线,一径向京广线去,开往长沙。这样,他们的遗憾就也一定程度地得到了弥补,那就是去到毛主席的家乡韶山,一个山明水秀的乡村。虽是料峭的冬季,水田gān着,农事萧条,但层层褪去的山的黛色,修葺仔细的农田,屋舍的线条是简洁的,屋顶的坡面与墙面宽阔平整,有一种单纯素朴的古风。因为壅塞了前来膜拜的青年学生,这批走了,那批来,难免显得bī仄,可是在敞开的空间里,人总是变得很小,再是多,也是类似蚁群一样,小小的嘈杂和忙乱,一阵子就过去了。南昌的心略微平静下来,想起学校那边的事,甚至有隔世之感。这一回他与外校的战友出来,而没有同本校的,其实是有意躲避陈卓然。
这些日子,他与陈卓然的关系,处在一个无法控制的急剧变化中。当陈卓然对南昌说出对父亲的判断,有那么几日,他们格外亲密,每天晚上都在操场上进行长谈。他们谈到《牛虻》中蒙泰尼里神父与亚瑟的父子关系,其中信仰和亲情谁战胜谁;而后又谈到雨果的《几三年》,革命者提出革命的终极目标是服从于人性;接着谈到的是梅里美的小说《马铁奥?法尔科内》,父亲亲手杀死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因为他为一块金表出卖了一个qiáng盗,做出叛变的行为,信仰又一次压倒亲情,这一回的信仰却摒除了政治理想纯粹为人格品质,再和人性的高尚相遇……他们没有提南昌的父亲,可这些文学名著的援引无疑都是围绕那一个题目。从他们谈论问题的方式,也可证明他们是受西方làng漫主义传统影响的思想者,所以,他们的思想不是顶严格,可是有情感,可以见得,他们本质上多半是温情主义者。他们特别合适这样的讨论,一方面,是从某一个事实——完全可能是虚拟的——从事实出发,就不至于完全是空谈;另一方面,这一个事实因是虚拟的就不必由他们负责,也不要求他们立即采取行动,可以保持清谈的超脱jīng神。那几日,他们两人对谈话着了迷,天刚向晚就来到操场,有一次还走出校门,走到邻近的一座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