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_王安忆【完结】(21)
後来,秋天到了,他们一家三口乘船到蚌埠去玩了一回,在公园里划船,饭馆里吃饭,看了两场电影,买了一些衣物用品,宿了一夜。蚌埠使他们想起了上海,上海浮光流彩的夜晚在向他们招手,他们便策划着,chūn节的时候回上海去。於是,从秋天到冬天的这一段日子他们就过得有些不耐烦,他们想:什么时候才到chūn节呢?晚上,没有什么事情,他们早早地就上了chuáng,百无聊赖地做着男女间那种经常的游戏。大概是因为没有外界新鲜事物的激发,这样的游戏也渐渐使他们感到单调而腻味了。他们在星期天阳光明丽的下午,在简陋的小街上走来走去,最後还是回进他们yīn暗的小屋,屋外满地流淌的阳光和他们没有关系,白白地流淌了过去。他们都有些焦躁,坐立不安,这使他们两人都开始渎职。阿康的车chuáng上出了次品,米尼的一日三餐也有些胡来。查理不禁受了他们的影响,吵吵闹闹的,大人一旦责罚他,他就哭骂不止,诅咒阿康再一次“吃官司”,还要“操”米尼。他直呼他们的名字,他们随他叫去,觉得这孩子从小就有幽默的素质。有一天晚上,他们三人在一起喝了一些酒,阿康忽然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昔日的一些经历。他说到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轻易地得了手,在急变的形势下如何从容不迫地摆脱困境,他还说在他在拘留所里是如何与一个流氓和惯偷名叫“平头”的巧妙周旋,在劳教期间又是如何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立场中站稳了脚跟,他以他惯常的客观的自嘲的语气说着,情绪却越来越激动,他的眼睛渐渐亮了,脸色很红,声音高高的,并且做了许多夸张的动作。米尼望了他,开始还想:阿康又发毛病了,而逐渐的,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争相说起了自己的事情。她说她的经验是防患於未然,决不冒一点无谓的风险,不是十个指头捉田螺那样十拿十稳的情形,她是绝不下手的。阿康就讽剌她说:这样的事情,本身就是风险,如不想冒险,只想十个指头捉田螺,那么,根本就不要去做了,那就去做别的事情好了,世界上有许多别的事情呢!米尼说阿康这样把这种事情当作风险的看法其实是错误的,而他和其他人所以会失手,就是因为他们这样的错误的看法。其实这样的事情非但不危险,还很安全,危险的倒是那些口袋和皮包里装了钱夹子的人。他们时刻提防着别人窃取他们的钱财,提防着他们可能遭受的损失,他们才是真正的冒险。如果像阿康那样,自己认为自己是在冒险,因此做出许多危险动作,其实这种危险动作都是多馀的,带了表演的性质,所以就一定要失手。阿康听不得米尼这样反反复复地说“失手”两个字,这使他感到羞恼,就打断了米尼的话,说:不承认这事情的风险其实是自欺欺人的把戏,问题是怎样认清形势,然後才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至於“失手”,那不过是jiāo学费而已,jiāo一点学费是很值得的,而不jiāo学费,恰恰就什么也学不到了。米尼说:学费也要看是什么样的学费,假如一个人的学费是被捉出去枪毙了,这又能换来什么?阿康就笑道:jiāo学费就是为了避免死,怎么能死,死是绝对不能死的,我们所以要不惜代价地付出昂贵的学费,就是为了要活着。米尼问他,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阿康认真地想了一下说:为了好好地活着。然後又接着说:我们再继续说学费的事情,学费是很有必要的,我每jiāo一次学费,就学得了许多道理和经验,你没有jiāo过学费,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大家在一起,从早到晚的,可以jiāo流多少宝贵的东西。那些东西,都是你不jiāo学费做梦也做不出来的,劳改真是一座大学校啊!米尼说:我不用jiāo学费也可以学到许多经验,一边做一边学。阿康宽容地一笑说,你的那些经验当然是不能与我的相比的。米尼就说不见得,阿康说见得,米尼再说不见得,阿康就有些恼怒,把桌子一推,厉声说:到底是你听我说,还是我听你说?米尼一惊,倒有些酒醒,却还争了一下:谁对听谁说?阿康擂了一下桌子,冷笑道:我就是听你的,让你弄到这个地步。米尼想他是在说醉话。他又接着说:我的生活道路,就是从碰到你的那一日起,走错了,一步错,步步错。米尼听他这话又像是醒的,就问道:阿康,那一日你们为什么不从临淮关上车呢!阿康说:我们要在蚌埠玩一天。蚌埠有什么好玩的,米尼说。蚌埠是很好玩的。阿康很清醒地望着米尼,米尼不响,阿康便说:你这样的女人,就像鞋底一样。米尼哭了,说:我怎么像鞋底呢?我像鞋底你又像什么?阿康轻蔑地一挥手,不屑於同她说话似的,站起身,走到chuáng前,衣服也不脱,只脱了鞋,拉开被子就睡了。这时候,米尼却已完全清醒了,她流着眼泪,想着阿康那些恶毒的语言,觉得非常灰心。她觉得阿康今天虽然喝醉了,可是有一些话却像是比平日更真实似的。第二天,查理就用“鞋底”这样的话去骂米尼了。
过了几天,阿康心情比较平静的时候,他回想起了那晚上的情景,就问米尼道:这样说起来,你也有了那一手?米尼冷笑一声,没回答。阿康停了一会儿,却笑了,说道:你看,我们这一对夫妻,搭配得多么好啊!听他这样一说,米尼心就软了,同他和好如初,就好像没有发生上回的事一样。以後的夜晚,阿康就细细地问她事情的经过,米尼则慢慢地一点一点告诉他,两人沈浸在回忆之中。在这平淡的日子里,说着这一类的事情,就好像在chuī牛一样虚假却有一股激动人心的神奇感觉。他们常常问自己:这是真的吗?然後又回答自己:这是真的。他们还嘲笑道:在这样的地方,要想练练手也无处练啊!人们将钱捏在手心里,上街买了东西就提了回去。除非学做一名qiáng盗,去打家劫舍,可这有什么意思呢!这又何必呢?就这样到了冬天,开始准备回家的事了。
这是一九七七年的一月。过去的一年里,有过几件大事,却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是工於心计而又麻木不仁的小人物,太大的事情是在他们视力之外的。当他们三人在一个冬日和暖的午後,搭上一班火车,暂时没有占到座位,挤在过道里的时候,他们计划着,在上海的日子里,如何到父母的口袋里去挖取进账。这两人想:像阿康父母这样幸运的父母,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对儿子、媳妇和孙子不负起一点责任,而只是放任自流,这简直是一种堕落!他们痛惜地想道,应当去挽救他们,给他们一个重新为人父母的机会。当他们在算计父母的时候,查理则在冷静地考察他们,看他们身上还有多少油水可榨,刚糟蹋了一包饼乾,现在又想要糟蹋半只烧jī。
上海的这一个冬天,凡是知识青年们都在热烈地讨论着回城的事情。米尼想:她的机会是不是来了?当她把她的想法告诉阿康的时候,却不料阿康冷笑了一声说:你以为回到了上海你就不再是鞋底了?上海的鞋底是比哪儿都多得多的。米尼想:阿康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然後就渐渐明白了。一旦明白,她才觉得阿康提醒了她一桩事,不由暗喜,在心里叫道:阿康,阿康,你越怕我回上海我倒越要回上海了。她加快行动,真正开始作准备了。她悄悄给插队地方的大队支书写了一信,再到地段医院检查了身体,查出有关节炎和月经不调两种慢性病。这时,大队支书的回信也来了,信中说虽然农村很需要她们这样有文化有抱负的知识青年,可是身体不适合却也是不行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他们很支持她回到上海参加建设上海的革命。还寄给了她县、公社、大队的三级证明,她就开始跑上海这一头。这些她都是私下进行,没有漏给阿康半点。她觉得她正在为自己筹划一步棋,一旦成功,她和阿康之间的这盘棋就活了。不知从何时起,她和阿康就像两个对弈者,在下着一盘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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