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_王安忆【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chūn节早已过去,chūn天到来了,窗外的梧桐已长出了叶子。阿康却一字不提回厂的事情,他忽然对喝茶有了兴趣。买了一张公园月票,每天早晨跑到公园茶室里坐着,直到中午回来。米尼问他公园茶室里都是些老头,他混迹其间有什么快乐。他就笑了,说米尼太不了解老头了,老头是人类中最jīng华的部分。米尼说你自己家里就现成有一个老头,还可免费,何必再去茶室呢?阿康则说,家中这个老头,正是jīng华中糟粕的那一部分,恰恰是不可吸取的。米尼听了就很乐,觉得他实在是个幽默大师。然後,他才慢慢地告诉她:那茶室中,有昔日赫赫有名的“酱油大王”,有当年国民党中国银行的职员,有过去在礼拜堂现在天棉毛衫十三厂的传教牧师,有旧上海当铺里现在小学校做工友的朝俸,真正是三教九流,英雄荟萃啊!他们说话不多,句句都是警句,足够品味半天,其中浓缩了他们一世的成败枯荣浮沈歌哭,这就是吃茶啊!他说道。米尼不由听出了神,催他讲下去,他却住了口,翻了身朝里说困了,要睡觉了,明日还要早起去公园吃茶。米尼想他上班都不曾这样勤勉过。这一段日子,他们各自找到了各自的目标,各行其事各得其所,互不gān扰,相安无事。到了夏天的时候,米尼就说要回一次插队的地方。阿康向她回去做什么,她说有些事情要办。阿康本不想问了,想想又多问了一句:忽然间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办理?米尼说是关於户口和油粮关系的手续,她病退回上海了。阿康没有作声,仰天躺在chuáng上,望着屋顶,用一把拔猪毛的钳子夹下巴上的胡子。米尽在他身边坐下,缓缓地对他说,她还想再去临淮关一趟,在他厂里开个结婚证明,办了他们的登记手续,这样,到时候,便可给查理报上上海户口了。她又说,他们不应当耽误查理做一个上海人的前途,既然他去不了外国,他们叫他查理本是为了他出国的未来。阿康不作声,停了一会,就说:你去好了。米尼就去买了三天後的车票。这三天里,阿康依然每天上午去公园茶室,中午才回。到米尼要走的那天早晨,米尼说:她要走了,他就说再会,然後去了公园。米尼心里怅怅的,然後又笑了,怜惜地想:他在赌气啊!

在米尼回安徽的几日内,阿康的父母紧急筹划了两件事情,一是阿康母亲退休叫阿康回来顶替,二是将房间一处调两处。然後,他们就一个去办退休手续,一个则复写了许多份调房启示,一根电线杆一根电线杆的去张贴。阿康依然去茶室,查理则以弄堂为家,把家当成饭店和客栈。他们父子二人现在就在老人那里搭夥。一旦没了米尼,就像拔去了阿康母亲的眼中钉,她心情舒畅,儿子孙子就好像从劫持者手中终於回到了她的怀抱。她拿出多年的积蓄,为他们添置了各色衣服,每顿饭菜都要翻一些花样。他们父子二人天天过得心满意足,她就弯腰低头地问查理:阿理——她这么叫他——阿理,奶奶好还是妈妈好?问时眼睛却看着阿康。等到米尼回来,便发现丈夫儿子已被对方争取了过去,只剩她一个人孤守阵线了。她问他们:吃不吃饭?两人共同的回答是:随便。第一顿饭她自己吃了。到了第二顿饭,就有些发怒,又问道:吃不吃饭?他们依然回答:随便。她又自己吃了。到了第三餐,她反平息了火气,心想:正好,为我们节省伙食费呢!不料,阿康的母亲也正想到了此处,她想,这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於是就宣布从此不再管他们伙食,两人回来的时候,米尼说:你们吃过饭了吗?今天怎么吃得这么早!一边摆出了碗筷,让两人吃饭。晚上,等查理睡了,她就将转来的户口、油粮、还有结婚证,一件一件让阿康看。阿康淡淡地扫了一眼,然後说:大约再过几天,我就要回安徽了。米尼一惊,问道:厂里来催上班吗?阿康说:不,是回去转户口啊。米尼这才知道阿康母亲让他顶替了,不免想到自己又与阿康走了一步平棋,暗暗有点沮丧。但再想到三人都回到了上海,名正言顺地做上海人,过上海人的生涯,还是高兴更多一些。在几年前,他们是想也不敢想这一日的。他们终於可以好好地过一份日子了。她就有些激动,说道:你妈妈立新功了。阿康慢慢地说:光吃老本是不行的,是对不起革命後代的。米尼感叹道:他们已经吃了多少年的老本啊!这一个夜晚他们很快乐,不久以後即将到来的和平的生活,在漂泊不定了长久的他们看起来,简直是一种妄想,不料幻想马上要变成现实。他们想:这是少数的幸运的人的生活啊!他们马上就要做那少数的幸运的人中的两个了。

第二年chūn天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各自的单位上了班。米尼在街道的生产组,阿康先是因为不算插队知青顶替没有成功,可是後来他们这一批中专生全部回上海重新分配,他便也到了一家国营工厂,依然做他的车工。房子是到年末才调开的,两处相距三站路,他们三人住一间九平方的三楼亭子间。上班下班的日子开始了。当他们上班去的时候,查理就留在家里,因怕他闯祸,所以并不让他进房间,把房门锁了。他就在弄堂里呆着,不过几天,他已将周围两条马路的地方勘察完毕,弄堂口的熟水店,临街的自由市场,对马路的公园,隔壁弄内的造纸厂,都是他常去的地方。到了晚上,他的见闻是比他父母要丰富得多的。晚饭桌上,筋疲力尽的阿康和米尼听着他眉飞色舞地chuī牛,心想:这孩子多么聪敏啊!然後又伤感而欣慰地想:眼看着就要靠他啦!他们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晚景:将这一份生活做到了退休,戴了红花回到家里。深感无聊,却也无奈。他们这两个小小的懵懂的人物,在漂泊游离了多年之後,终於被纳入了正常的社会秩序。这秩序好比是一架庞大的机器,一旦进入其间,便身不由己。在轨道上运行。如要qiáng行脱离,须有非凡的破坏力。这破坏力要就是在这机器上造成了创伤,要就是两败俱伤,最不济的则是单单将自己粉身碎骨。这最後一种结局是最普遍的结局,因为渴望进行这种脱离的人,往往都是一些卑微的小人物,他们在这机器中连一个最低等级的齿轮的位置也占据不了,他们总是在最无须主动性和个人意志的,如螺丝钉那样的位置,於是他们便产生了脱离的qiáng烈要求。但他们因为是最没有教育,最无理智,最无觉悟,最无自知之明和自控能力的人,他们的破坏力恰恰正够破坏他们自己,将他们自己破坏殆尽,於是,灭亡的命运便不可避免了。

阿康和米尼每天上班和下班,他们昏昏沈沈的,有时清醒了一下,想着: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紧接着又迷蒙起来。阿康觉着自己得了病似的,就请了病假,一天又一天的在家休息。休息久了又觉得不妥,丧失了什么责任似的,再去上班。机器永不间断的轰鸣声使他恶心,使他充满了迷失方向的感觉,人被淹没了一般。他又去请假,他和厂医说他得的是美尼尔氏综合症,自己心里有数,不需要什么药,只是绝对休息。厂医是最後一届的工农兵大学生,充满qiáng烈的自卑感,就问阿康大约要休息几日,他说多至三月,少至半月,可是现在生产任务很紧,正是建设四个现代化的时候,他不好意思长休,就半个月吧。病假期间,他又去了老房子那公园的茶室,却很失望地回来了。那一批昔日的茶友已作鸟shòu散,偶尔在街上还见过一次“酱油大王”,却是今非昔比,趾高气扬,明明看见却作看不见的样子,两人擦肩而过。米尼安慰他说,这就叫作六十年风水轮流转,总有转到他阿康的一日,现在重要的是保存实力,耐心等待。可阿康依然很颓唐,有几次,在汽车上,有粗心的女人将坏了拉链的皮包推到他眼前,他竟没有下手的兴趣,自己都觉得自己出了毛病。他qiáng迫自己去想那包里捡出了钱包,却没有得到安慰,心里照旧很消沈。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又是一年过去,查理上了学,并且开始逃学,被老师捉住,让同学通知家长去领,家长却从来不去领。到了下班时分,老师只得将学生送回家里,家长对老师说:你最好把他一直关到明天这个时候。老师见那家长表情真挚恳切,反说不出话来。等到查理上了两年级,已有过一次逃夜的记录,两人分头找了半夜没有找到。早晨五点左右,却被一名小车司机送了回来。他们不由感叹道:这小孩的福气真好,我们这把年纪了还没坐过轿车,倒叫他坐到了。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後来终於出了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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