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_王安忆【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米尼工场间里有个要好的小姐妹,是从江西插队病退回来的。她长得秀气白净,说话轻声细气,像一只温柔的小猫。米尼很喜欢她,常带她到家里玩。有一次,她来的时候,阿康正在家里休病假,本来在chuáng上躺着的,这时却起来了,坐在chuáng沿上,听她俩说着连衫裙的裁剪问题,还提出积极的建议。那小姐妹起身告辞的时候,阿康便留她晚饭。这时,米尼已看出一点端倪,却没有流露声色,反一起劝那女孩留下,然後就下到底楼灶间烧饭。重新上来的时候,见阿康和那女孩谈得很好。女孩低了头缩在沙发里面,阿康坐在对面chuáng沿上,吸着烟,歪下头去对了女孩的脸说话。那女孩便更加低了头,偶尔抬起眼睛,则很明亮。米尼心里一紧,想阿康与她说话,还从没有过这样的表情。这天晚上,阿康情绪很好,不时有灵感来临,说了许多笑话。等那女孩走後,米尼便把桌上的碗全推到地上,与阿康吵了起来,阿康则将热水瓶摔了,查理在一边就说:你们等一等,我去买几个饼乾箱来给你们摔。米尼说:阿康你今天jīng神这这样抖擞,病全好了嘛!阿康说:我本来也没有病,jīng神向来很好。查理则说:我看你们都有病,吃错药的病。米尼顺手给了查理一个嘴巴,说:我看你官司没吃过瘾,还想再吃一回啊!阿康给了她一个嘴巴,骂道:你这个白虎星,谁沾上你谁要晦气!米尼哭了起来,阿康越加心烦,他想他难得有一天晚上高高兴兴的,却让她给破坏了,这个女人是多么叫人丧气啊!她是连一点点快乐也不肯给他啊!他越想越烦恼,推门出去了。阿康一走,米尼倒止了哭声,她暗暗叫道:冤家,可千万别出事啊!她擦gān眼泪,就开始收拾残局,这时,已经十点锺了。她拖乾净地板,铺好了chuáng,望着窗下黑漆漆的後弄,心想:他什么时候回来呢!她想他这样的大人,是不会有轿车司机送他回家的。到了十一点的时候,她正想着要去马路上转转,阿康却回来了,什么话也不说,一个人闷头洗脸洗脚,然後上chuáng。米尼便也悄悄地上了chuáng,点了电灯。阿康将身子转过去,不睬她,她就从後面抱住阿康的肩膀柔声说:阿康,你笑一笑吧,我是怕丢掉你,才发火的。阿康冷冷地说:我又不是一样东西,怎么会丢掉?米尼说我怕有人会把你抢了去。阿康说:我是什么宝,有谁会抢?米尼说:我。阿康说:你?然後就不作声了。这天夜里,米尼待阿康格外的周到,阿康不觉也消了气。第二天早起时,他说:其实我对你那个小姐妹并没有什么,不过她人长得不错,欣赏欣赏罢了,就好像一张好看的图画,有人走过去,会多看两眼。米尼就说:那你想不想看我呢?阿康说,你是贴在家里的画,月份牌一样,天天有的看,不看也晓得了,再说,夫妻间,难道仅仅是看吗?米尼被他的话感动了,就说:既是这样,我就常常带她来,给你看。後来,她果真又带她来了一两趟。但每次走後,她又忍不住要和阿康吵,一次比一次吵得厉害。米尼不知道,她在此是犯下了大错误。她或者不要带那女孩上门,或者带上门了就不要吵闹。她这样做无疑是在撮合阿康和那女孩。而她的吵闹,在阿康的一边,是加深了他的烦恼和苦闷;在女孩一边,则更衬托了她的温柔和顺,楚楚动人。每吵一架,阿康就与米尼远了一步,却与那女孩近了一步。渐渐的,女孩就将阿康从消沈的情绪里唤醒了,他振作起来,好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终於有一天,米尼出了工伤,冲chuáng差点儿削去她的一个手指头。她到地段医院包扎了伤手,打了防破伤风的针,领了消炎药片,下午两点时分到了家,见那小姐妹躺在她的chuáng上,阿康坐在chuáng沿上抽烟,眼睛看着那姑娘。见她进来,两人都慌了神,米尼反倒镇定下来。她眼前黑漆漆地想道:这一天终於来到了。她站在门口,看着那女孩哆哆嗦嗦地起chuáng,穿好衣服,又哆哆嗦嗦地从她身边走过,下了楼梯。阿康先也紧张了一阵,竟被烟头烧了手,接着就稳住了,从chuáng沿上站起身,走到沙发上坐下,重新点了一支烟,眼睛望着米尼,意思是:你说怎么办吧!米尼没说什么,转身下了楼去。阿康以为她走了,不料她只是下楼去烧晚饭。这一个晚上平静地令人不安地过去了。第二天早上,米尼在工场间门口,一条很热闹的马路上,截住了那小姐妹,向她讨自己的男人。那小姐妹要跑,她不让,扯住人家的衣服,人家耳光。那小姐妹却也远远要比外表泼辣和果断,硬是挣脱了米尼,并且跑到阿康厂里,在车间找到阿康,说非他不嫁了。几乎是前後脚的功夫,米尼也到了厂里,直奔厂长办公室,扯出厂长要他公判。一时里,厂长,米尼,阿康,那小姐妹,四人站在了一处,会审公堂一般,厂长成了法官。几下里当即咬定:离婚的离婚的,结婚的结婚,再不反悔。米尼凭了一股意气撑着,回到了家中,一进房间,就晕倒了。当她醒来的时候,见自己躺在chuáng上,阿康坐在沙发里抽烟,窗外已经暮色朦胧。她哭了起来,她想:这不会是做梦吧!阿康听见她哭,就走拢了来。她欠起身子抱住阿康,阿康抱住她,也哭了。他们两人抱作一团,亲吻着,爱抚着,从没有那么亲爱过。他们哭着想道:事情是怎么搞到这个地步的啊!可是米尼猛地一震:阿康这双手抱过另一个女人啦!她顿时恨得咬牙切齿,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了。她推开阿康,撕着自己的头发,咬着自己的手,她怎么能饶过阿康呢?米尼终於折腾得累了,阿康也哭累了,房间里一片漆黑,他们谁也不去开灯,查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们都把他忘了。米尼躺在枕上,气息奄奄的,她妥协地想着:假如阿康不肯离婚,她就不离;阿康缩在沙发里,也在想同一个念头:假如米尼不肯离婚,他就不离。夜深的时候,他俩又摸在了一起,像新婚或久别时那样狂热地做爱,如胶如漆。当快乐的高xdxcháo过去之後,一个情景又浮现在米尼的眼前:那小姐妹躺在她的chuáng上,也这么快乐过来着。她将被子扔在了地上,将chuáng单剪成了碎片,她浑身打战,要阿康滚。她说:阿康,阿康,你还是死吧!阿康站在地上,打着冷战,牙齿格格地响:你要我死,我就死,他忽又凄婉地加了一句:我死了,你能活好吗?米尼的心都要碎了,她将头在chuáng架上撞着,阿康拖住了她,她就将头往阿康瘦骨嶙嶙的胸口撞着,闭过了气去,阿康一声一声将她唤醒,两人哭作了一团。他们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弄得这么糟,米尼一个劲儿地怪阿康,阿康一个劲儿地怪米尼,世上的话都说尽了,就是不说和解的话。他们觉得,事情已成定局,再不可挽回,这是不可挽回的,时间不会倒退。想到这里,米尼就发痴似的哭,眼泪流成了血,阿康早已软了,死人一般。黎明渐渐地来临,天亮了,他们一个缩在chuáng头,一个缩在chuáng尾。嘤嘤地哭着,像两头受了重伤的斗shòu。

都说离婚难离,他们却离得分外容易,手续很快批了下来,也没什么财产,仅一间房间一个查理。房间是和查理连在一起的,要就都要,不要就都不要。两人推让了一会儿,就决定给了阿康,米尼要回娘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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