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_王安忆【完结】(28)
那个地方在江对岸,他们四人乘上了轮渡,渐渐地离了岸。就在离岸的那一刻里,灯光一跃而出,在米尼眼前升腾而起,一展无馀。她望了那岸灯光渐渐地远去,与她相隔了一条黑色的涌动的江水。星星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慢慢地铺陈开去,布满在了她的头顶。那岸已在极远处了,在黑暗的天水之间留下一道溶溶的亮线。轮渡靠岸了,他们四人相继上了岸,天上有一轮月亮。他们走在月光下荒芜的道路上,两边是残砖与废瓦,一幢幢新房矗立着,远处有工厂机器的轰鸣声,天际有晚霞般的光芒。他们四人都有些沈默,尾随了平头走过一片瓦砾堆,又来到一个空地。他们四人漫漫地走在空地上,乱了队形,这时,平头唱起歌来了。歌声在空旷的野地里传了很远,米尼打了一个哆嗦,然後就平静了下来。平头很熟练地在新楼之间穿行,走上了一道黑暗的水泥砌的楼梯,楼道的墙上有一面镂空的窗dòng,用瓦搭成美丽的窗棂,月光透了进来,照亮他们的面孔,花影在他们四人的脸上移动。他们一直上到顶楼,平头打开了一扇门,又拉亮了灯。这是一套两间的新工房,墙壁还未装修,粗糙的地坪上留有石灰白色的斑迹。两个房间各有一张chuáng,还有桌子和椅子,一些简单的家什。厨房的煤气灶上,有一个水壶,还有几副脏的碗筷。他们四人先在朝南的一间里坐着,两个男的抽烟,女的则嗑瓜子。米尼问这是谁的房子,平头说这是他一个朋友的,分配了房子,暂时还没有人住,空关着,有时就借来用用。米尼揭开花布窗朝外看看,对面的几幢楼里,亮着几个视窗,楼顶上竖着几架电视天线,衬在深蓝的天幕前。她想她怎么到这地方来了?後来,平头对女孩说:去烧一铫开水。女孩去了之後,又回来要火柴,拿了火柴出去之後就没再回来。他们三人又坐了一会儿,平头站起身说,要去一趟厕所,推开房门走了。房间里就剩下阿康和米尼了。这时候,米尼正说一件事情说到一半,就继续说着,说完之後就沈默了下来。沈默了一会儿,米尼说:这两人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阿康不作声,却笑了一下。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米尼就站起来说,我去找他们。厨房里并没有他们的人影,煤气灶上烧了一铫水,已经响了;厕所里也没有人;而另一个房间的门却关着,黑着灯。她推了推门,没推动,门从里面插上了。米尼顿时明白了,不由地怒火冲天,她敲着门,叫道:平头,平头,你出来!里面没有一点声音。她急了,就用脚踢门,接着叫:平头,平头,你还不出来吗?门里静静的,似乎并没有人在。米尼深深地觉着受了欺负,她想:什么烧水,什么上厕所,原来都是骗局,是一个大yīn谋。她愤恨得失去了控制,眼睛冒着火花,她破口大骂,骂这男人是流氓、骂这女人是娼妇,骂这是一对狗男女,在一起做最下流,最无耻的勾当。她用头撞着门,把门撞得咚咚响。阿康见她闹得不像话了,就出来拉她,叫她不要这样,这样会把邻居惊起的,那就麻烦了。她挣脱着阿康,尖声叫道:我才不怕呢!我就是要叫大家都来看看,看这对狗男女在做什么事情,看这对狗男女在做这种事情时是什么样子的!她的声音那么凄厉,神情又那么颠狂,她用留长的指甲剜阿康的脸,又去抓门,门被她抓得“枯滋枯滋”响。里面的人有点吓坏了,大气不敢出,像死了一般。阿康用尽全力捉住她的手,将她拖回房间,推在门上,用身体压着她。她感觉到了阿康熟悉的身体,她恍恍地想:这身体已有多么久没有触摸了啊!阿康顶住她的胸脯,用嘴堵住了她的嘴。阿康嘴里那股熟悉的气息使她虚弱下来。阿康放开了她的手,抱住了她,抚摸着她。阿康的手法是那么熟悉,是她刻骨铭心的,永远无法忘怀的。阿康的手法又比以前更温柔,更解人意了。她渐渐地忘记了方才的事情,抱住了阿康的脖子。阿康将她慢慢地拉到chuáng前,开始脱衣服。就在阿康的身体脱离开她的那一刻,她陡然又清醒起来,她哀哀地哭骂着:阿康,你这个不是人养的东西!阿康;你这个狗养的东西!她决定不好好地与他合作,要叫他半上不下的难受。可是阿康的身体将她的意志一次又一次地摧毁了,她无法与他捣蛋,她和他捣蛋就是在和自己捣蛋。与平头做爱之後再重新与阿康做爱,这感觉是新奇无比,使她满心的欢喜。由於平头加qiáng培养了她的领悟力和创造力,她从阿康身上加倍得到了快乐。她也使阿康感到了吃惊,她感受到阿康逐渐增高的激情和喜悦。他俩将他们间的一切恩怨都忘了,尽情地作贱着对方和自己,终於到达了最高的境界,又从最高境界中跌落下来,像两条断了脊梁的落水狗一样,趴在枕上喘息着,欢乐的热情像落cháo一般一层一层退去。米尼喘息了一会,忽然轻轻笑了起来,这笑声使阿康感到毛骨悚然。米尼说:你注意到了吗?阿康,那样的方法是我新学来的。阿康说:你总是很勤於学习的。米尼又说:我现在晓得,这事的学问很大的,你却一点不教我。她抚弄着阿康,阿康说:还是你教我吧。好啊!米尼说,我还会另一种方法呢!阿康感到了骇怕,可他知道骇怕是没有用的,只有反攻为守,才可摆脱困境。他想:他这一辈子总是以防守为主,结果搞得很被动。他俩一上一下地对视了一会儿,眼睛里she出了不友善的光芒,然後,便开始了第二个回合。米尼一开始还占着上风,可渐渐的就抵挡不住了。她说不出是喜是悲,只是连连地叫:好啊!阿康,好啊!阿康。阿康自始至终沈默着,脸上还带着隐约的笑容。夜深了,风在窗外嗖嗖地游dàng,船泊在渡口,等待晨时分第一班过江的航行。他俩不知什么时候沈沈地睡去,chuáng上的被褥被糟蹋得很不像样。米尼觉得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散了架的破船,在波涛里没有目标的漂浮。不知他俩中是谁拉灭了电灯,黑暗中有一只手挽住了她的颈脖,她忽然醒了,发现身旁躺的是平头。平头在她耳边絮絮地说道:希望她能理解,理解是最重要的;大家都是祖国的男青年和女青年,不应当把你我分得太清楚,个人和集体的关系要摆正。米尼心里很平静,觉得平头有点聒噪,不耐烦地扭过头去,平头却又以他的粗犷和果敢去爱抚她,使她又转回头来。平头与她玩出百般花样,使她欲罢不能。在她比较清醒的间隙里,她便想道:原来这就是大家共同度过一个快乐的夜晚。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快乐的夜晚,可是说它不快乐也是不公平的。米尼渐渐地陷入一种心dàng神怡的迷乱之中,她惊心动魄地哀鸣着,使得久经沙场的平头也不禁觉得有些过份,想罢手,米尼却不放过他去了。晨曦一点一点照进窗户,将这一对jīng赤条条的男女照得微明。第一线阳光she过来了,灼痛了米尼的眼睛,她这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了下去。停了一会儿,她笑微微地问道:平头,我怎么样?平头喘息未定地说:你,一级啦!米尼这才满意地合上了眼睛。当她醒来时,平头还在她身边睡着,像一条死狗一般。窗外在下着沥沥淅淅的小雨,那屋也没有一点声息。
下午四点锺的光景,他们四人摆渡回到了浦西。远远看见外滩花红柳绿,游人们安闲地凭栏眺望对岸,游轮汽笛长鸣,正驶向海口,江与海的分界线在遥远的吴淞口闪烁。他们四人下了船,走到南京路,马路上人群熙攘,万头躜动。他们四个,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在商店里穿进穿出,最後来到新亚饭店三楼,在靠窗的桌子前坐下了。他们静静地坐着,等待上菜,偶尔jiāo谈几句,不jiāo谈的时候,便显得格外的默契。吃完饭後,他们四人就分手了,阿康和那女孩去,平头送米尼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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