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_王安忆【完结】(29)
此後,这种四个人的游戏又有过一回;然後,有了一段不聚首的日子。他们各管各的,米尼不晓得他们在gān什么。後来,平头又邀她出去了,这一回只有三个人,那第三个人从未见过面,平头介绍说是他的一个朋友,从外地来的。他们三人坐了一会儿,平头就说有事要先走,请米尼代他好好招待朋友。她跟那朋友来到他住的一个旅店,一进房间,那人就要动手,心急火燎的,米尼拗不过他,他的样子也使她起性,两人过了半夜。分手时,那人在米尼口袋里塞了几十块钱,说给她买夜宵吃的。米尼淡淡一笑,心里全都明白了。下一回遇到平头时,两人绝口不提上回的事情,僵僵地走了一段路,待到平头要与她上chuáng时,她说:你既要赚钱,就当节俭一些,少吃一些,多卖一些。平头脸色一变,甩头要走,米尼却又把他拉住了,说:开个玩笑罢了,我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平头站住了,米尼又笑道:再说我也不好光吃白食的,怎么也要付出劳动,按劳分配嘛!平头又变了脸,米尼赶紧又安抚住他,平头这才没走。两人虽说过了一夜,却走过场似的,没多大意思。以後也就淡了,而从此,两人间就建立了另一项密约:只要平头来个电话,两人就在某处见面,等第三个到场後,平头就退出。还有几次,平头连到都没到,只说好时间地点,由米尼单独赴约。这个女人的jīng明、冷静,遇事不慌,使平头很放心。而米尼从此也明白了,平头究竟是靠什么为生计的,那么阿康呢?她有时候这么想。
有一次,她曾经问过平头,阿康是不是也做这种事情。平头反问道:哪一种事情?米尼说:就是这样的事情。平头微笑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说: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们应当团结。在有一次她和平头之间气氛比较融洽的时候,她还问过他:他第一次来找她时,阿康是如何授意的。平头起先不肯说,米尼就冷笑道:其实我也不必问的,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就是请客和回请一样的勾当。平头就说:并不是那么回事。那是怎么回事呢?米尼追问。平头想了一会儿,说:告诉你也没什么,你是个聪敏人,样样事情都瞒不过你的。原来,阿康与他成为好朋友以後——阿康与他成为好朋友既可追溯到很远,也可说是最近的事情,阿康把他自己的经历都告诉了平头,很沈重地说他感到对不起米尼,说到这里,平头转脸对米尼看了一眼,说:阿康其实待你不错,这个我最知道。米尼勉qiáng笑道:我倒不知道了。平头继续说,当阿康说了他对不起米尼以後,又说:现在什么也无法挽回了,只有一条路。平头问什么路,阿康说,假如米尼也另有一个男人的话,他良心上才可平静,米尼就冷笑。平头说:你不要冷笑,阿康这样想是对的,这样你们就平等了,谁也不吃亏了。米尼说:然後你就担任这个任务了?平头笑了,说:米尼你的嘴真是刻薄,不过,我也正是喜欢你这个。米尼冷冷地说:不需要你喜欢。平头直管自己说下去道:老实讲,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是很失望的。你不年轻了,也根本说不上漂亮,你知道,在上海这个地方,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是很多的。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又làng费钞票又làng费青chūn,我是看在阿康面子上的。阿康是个聪敏人,你也是个聪敏人,我喜欢聪敏人。後来,我就服你了。谢谢,米尼说。你不相信我?平头忽然说,语气里流露出一种少有的委屈,不由使米尼心软了。当时,是一个闲暇的夜晚,米尼和平头躺在亭子间的chuáng上。这个亭子间,米尼和阿康平均分配使用的时间,至於在里面做些什么,他们彼此从来不问,也很少照面,常常是由平头在中间传达意见。这晚他们只稍稍做了些那类事情,然後就躺在各自的枕上说话。他们说了很多,平头甚至还说了些他自己的事情给她听,他说他这三十多年里,在少教所,劳教农场,监狱,拘留所的时间,前後加起来倒有一半了。他从这些地方进进出出的,门槛都快踏平了,他给米尼看他头上的伤疤,还有手腕上手铐留下的痕印。米尼说:你这家夥,终有一天会死在枪口下的。他有些得意地笑了。米尼又说:阿康跟了你要倒楣的。他反驳道:不见得。你也要使我倒楣的,米尼再说。你这样说倒叫我没有话说了,平头说。为什么没话说呢?米尼问。平头先不答,停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你们其实并没有什么损失,你想想,女人总是要嫁人的,总是要跟男人的,现在不也是和男人在一起,不过数量上多一点就是,好比是批发改零售罢了。你跟了一个男人要烧给他吃,洗给他穿,你还要上班赚工资,养了孩子自然也是姓他的姓,一样陪他睡觉,你能不陪他睡吗?而现在,反过去,男人买给你吃,买给你穿,你说哪样合算?你不要冷笑,我说的是实话。你看,这两种价格的差距是多么大啊,这是多么不合理的事情啊!这是必须要改革的事情。被他这一番道理深入浅出的一说,轮到米尼没有话说了。所以,平头总结道,你不应当恨我,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要有主人翁的jīng神,要有当家作主的jīng神,要把这条船看作是你自己的船,当然,我们会有许多倒楣的日子,可是,恶梦醒来是早晨,光明总是在前边。平头激昂起来,米尼就叫他不要发神经病,平头抱住了她,说:和你在一起,我心里好像定了许多。米尼挣脱着,说不要听他这些骗人的鬼话。他不让她挣脱,说:米尼,你是一个很有用的女人,不是那种只会给男人找麻烦的女人,当然,开始的时候,你还有些糊涂,在一些事情上不够明白,可是现在,经过我的培养和教育,你简直没有缺点了。米尼好容易挣脱出来,扭过脸不理他,平头凑过脸去又说:你不是那种只认识钞票的女人,在我这里的女人,全是只认识钞票的女人。米尼转过脸说:说到钞票,我正想同你说呢,你也给我找一些宾馆里的生意,也让我们看看外汇券是什么样子的,找来找去都是些外地人,住在狗窟一样的旅馆,一碗jī鸭血汤做点心。这话伤了平头的自尊心,他沈下脸,半天没有说话。米尼推推他的肩膀,说:不要紧,继续努力。平头拨开她的手,反身却扼住了她的脖子,咬牙道:你看不起我?你看不起我,我就扼死你。米尼被扼得说不出话来,双脚踩水车那样蹬了一会儿,平头才松了手,翻身下chuáng,穿上衣服走了。米尼喘过气来,说:再会!平头没有回答,开门走了出去,不一会儿,窗下就响起了摩托车起火的声音。
这一个不欢而散的夜晚,他们互相间了解了许多。
後来,阿康开始和米尼联系了,他通过查理去找米尼。只要给查理钱,查理什么事都愿意gān的。而且,慢慢的,他学会了两头拿钱,在米尼处说阿康让米尼付钱,阿康处则说米尼jiāo代阿康付钱。他们上了几次当後就学乖了,两人约定,不论怎样,这钱都是由阿康支付,他才没了辙。可是他却提高了价格,说,如今样样东西涨价,这一样不涨是不应该的。阿康火了,就说:你不去叫米尼,我自己去,查理就很狡黠地说:上次我去叫米尼,门口碰到大阿舅,大阿舅问我:叫米尼做什么?我想了想,就说——阿康笑了:大阿舅会和你说话?大阿舅看见你也未必能认得你的,大阿舅是连米尼都快认不得了。查理就说:他认不得我,我认得他呀!阿康听了这话,就沈默了,停了一会儿,又笑了,说:查理,我没想到你是真长大了,查理也笑。他现在基本上不去学校读书,老师找到家里来的时候,还没开口,那父亲就问:查理在学校怎么样啊!老师说:查理好久不来学校了,你们要管管他。家长就说:他要不回家,归我们父母管,不去学校,则归老师管,家,他倒是天天回的。老师从此也就不上门了。查理把米尼唤出来,阿康再和她一起去指定的地点,路上,他们会说一些平常的话,阿康还买一些东西给米尼吃,就好像一对朋友在逛马路或是去电影院一样。米尼问阿康还上不上班了,阿康含糊其辞,或者反问说:你还上不上班了?两人就笑。上班这一桩事变得很荒唐似的,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阿康有时候也说,准备辞去工作做生意。米尼问他打算做什么生意,他说做水产赚得多,风险却大,他身体也挡不住,还是做百货比较好。米尼问他什么时候辞职,他就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米尼晓得他只是说说而已,gān是gān不成的,问他不过是逗他玩玩。否则,在一起说什么呢?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过夜了,过夜的事情也变得很遥远。有时候,晚上太累了,白天米尼就在亭子间里睡觉,如果白天在家里走廊上睡觉,是会引起怀疑和冷眼的。她睡在chuáng上,阿康就坐在沙发上,到了中午去买一些生煎包子来,米尼坐在chuáng上吃了,再继续睡。阿康不去碰她,她睡着的时候,他就抽烟,或者出去兜一圈再回来。这种时候,他们会想起,他们曾经是一对夫妻时候的生活。尤其是傍晚的时间里,窗外再下几点小雨,米尼懒洋洋的,赖在chuáng上不肯起来,阿康靠在沙发上,等她起chuáng。她慢慢地穿衣服,穿长袜,化妆,然後两人一起出门。天已经黑了,雨点打在他们合撑的伞面上,啪啪地清脆地响。米尼挽着阿康的胳膊,走在湿漉漉的弄堂里。街上刚亮起路灯,水汽溶溶地照耀着。他们从新造的中外合资的大饭店门前走过,锐利地辨认出那些踯躅在附近马路上的女孩,她们大都摩登而高傲,使米尼自愧不如。她惊奇地想到:即使在地狱里,人似乎也分为一二三四等的,这世界相当奇怪。他们在一个中等的譬如“绿杨村”那样的饭馆里和他们要见的人碰面,然後就坐下来吃饭。米尼对这人稍作审视,猜想这是哪一类的男人,然後她便可对症下药。有时她会很自负地想到:她这一生与男人的经验,可抵过别人一百次的人生。米尼是个肯动脑筋的人,她常常在想:男人是个什么东西?她觉得她与男人在一起,她是个人,而男人则更像是畜生。只要将他们推过一道界线,他们便全没了理智,全没了主意,他们就变成了狗样的东西。米尼的工作是有效地将他们推过这道界线,让他们做一次畜生,看了他们不能自已的颠狂模样,米尼觉得非常快乐。她从心里很轻蔑他们,他们大都不是她的对手,她几乎不费chuī灰之力便可收拾了他们。所以,她想:平头是男人里面数一数二的。自从那次分手後,她有较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平头,过了一些日子,阿康也不见了。她怕他们会被抓进去,她觉得他们,还有她,被抓进去是迟早的事情。过了几天,她遇到了一起去浦东玩的那个女孩,女孩说,他们并没有进去,她这才放心。然後,她们两人就结伴到舞厅或茶座门口去。她们站在那里,只须做出一些会意的眼神,不久就会有单身的男人来邀她们进去。虽然赚不了什么钱,却可消磨一个夜晚。她们称此为“斩冲头”,这年月,上海的“冲头”是很多的,可谓要多少就有多少。平头是不大鼓励她们出去“斩冲头”,说她们会吃亏,实际上他是怕她们得到更好的机会而摆脱他。米尼对这点很清楚,她明白这也是她制约平头的条件。而她并不太热心於这种活动,是因为这样自己出马比较起有人搭桥,就不够体面,身价要跌落得多。她只是为了解闷,偶尔才去那么一二次。否则,晚上做什么呢?一人独处的夜晚,使米尼感到惧怕,她总是要逃避这样的夜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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