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米尼会想:警察怎么不来捉他们呢?她从正午的大街上走过,人群浩dàng地走在她的身边,她觉得有人以奇怪的目光注视着她,这目光常常是从背後传来,当她转身望去,却见身後只有一个孩子,吃着一根雪糕。太阳使她目眩,睁不开眼睛,她觉得人群很快乐,又很悲伤,而这快乐和悲伤统统与她无关。十字路口,有一个年轻的警察在指挥jiāo通,阳光几乎将他照成透明的,车辆在他身前jiāo汇流通。她望了那车辆,就好像是一队巨大的甲壳虫。她从警察身前朝了绿灯走去,脸上带了挑的微笔,好像在说:你来抓我呀!她走过大街,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过街老鼠,身後拖了地板夹层里cháo湿的黑暗,没有人注意她,人们走路,吃东西,吵嘴,打架,她便在人们纷乱杂的腿脚间穿行。他们在做什么呀?她茫然而惊讶地想。他们不理睬她。
有一天,妹妹进去了。有一个嫖客被捉住,供出他睡过的女人,其中就有妹妹。其实,人们说,这不是一个嫖客,而是一个真正的流氓犯,他为了减轻罪行,把他结jiāo过的女人全当作暗娼供了出去。还有一种说法是:妹妹早已被警察盯上,这一日,警察装扮成一个嫖客,正要行事,却亮出了手铐。这天米尼和平头约好,在一起吃饭,米尼先到,平头来到的时候,就说了这个消息。他说他们要出去躲一躲,不知道妹妹会不会供出他们。他相信妹妹会应付得很好,她从小就呆过工读学校和少教所,可是事情怕就怕万一啊!他给了米尼一些钱,让她最好能够离开上海。米尼决定去蚌埠,那是她比较熟悉的地方。
这已是冬天了,蚌埠的天空飘扬着灰尘般的雪花。她住在一家私人的旅店里,吃着速食面和红肠,从早到晚都围了一条脏的棉被坐在chuáng上,上身则穿了裘皮大衣,双手袖在宽大的袖筒里。老板是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妇,每天在房里开一桌麻将,直到夜半。有一天,雪停了,出了苍白的太阳,米尼就出门了。这时候,她已经在这屋里住了三天,天空在她头顶显得很高远。她找了一个饭店吃了一顿午饭,从饭店出来时,她发现这条街道有点熟悉,沿了街道走去,看见了一家澡堂。她想起很多年前,他们曾在这里宿夜,那是她与阿康最初相识的日子,这日子已过去了一百年似的。她不由在心里问道:阿康,你为什么不从临淮关上车呢?她站了一会儿,就向回走去。走到旅馆时,老板房里的麻将已经开局,她走进去,站在旁边看,与老板娘闲聊了几句。老板娘问她来蚌埠是出差吗?她说是的,可接连的雪天使她不方便出门了。老板娘就说雪已经停了,天晴了。她说明天就要办事了。说完她就回到自己房里。这天夜里,她觉得她非常需要男人,她彻夜不能安眠,翻来覆去。老板房间里传来洗牌的声音,听来是那么清脆。好容易到了早晨,她又疲倦又颓唐,她想:今天如若再没有一个男人,与她做那样的勾当,她就过不下去了。早上,她去了轮船码头,平头口授与她的经验,已足够她经历一次小小的冒险。很快,就有人上钩了,这是一个东北人,在这里中转。他高大而qiáng壮,脸色微huáng,有浮肿的迹象。米尼晓得,这是那类长期离家在外的男人,已憋了一肚子的火了。他请米尼吃了午饭和晚饭,又看了一场格斗的电影。他说话举止均粗鄙不堪,随地吐痰,将鼻涕擦在桌椅的腿上,和他一起吃饭是受罪。可是米尼知道,这样的人在chuáng上是好样儿的。她注意到他有一种下流的眼神,言辞中有许多yín晦的用语,这是个老手,米尼心旌摇曳地想。天黑了以後,他们悄悄地来到米尼的房间。米尼的欲望如火山爆发,几天里的孤寂,暗淡,寒冷,饮食不良,全转化为欲望,喷薄而出。他们来不及将衣服脱乾净,就半穿了衣服行动起来。他们一次不够,又来第二次,甚至第三次,这才稍稍平息下来。水泥预制件的楼板下面传来清脆的洗牌声音,还有人叽叽哝哝的说话声。那人久久地趴在米尼身上,就像一条垂死的大狗,他忽然簌簌地抖了起来,筛糠似的。米尼将他推翻在一边,他竟像烂泥似的滚落了。这时候,米尼心里对他充满了嫌恶,她对他说:把钱给我,你就滚吧!那人却说还要一次。米尼鄙夷地说:你不行。他非说行,於是又动手,却果然不行。米尼说:说你不行吧!那人丧气地起身,穿好衣服,给过钱後,就下了楼去。门缝里,米尼看见那老板正站在楼梯口,望了她的房门微笑。她心里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筹划回去的事情。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那老板推门进来,要挟她,要同她睡觉,否则就要去报警。她出了一身冷汗醒了过来,这时才发现自己已是身心jiāo瘁,她已将自己糟蹋到底了。早晨,她收拾了东西,与老板结了账。老板诡秘的眼神,几乎使她怀疑起来:昨夜的梦境是不是真实的。她不寒而栗,付了钱就朝外走去。天色又迷蒙起来,用心不善地温暖着,她在火车站坐了一天,天黑时才上了火车。蚌埠就好像是恶梦一场,她连想都不愿想了。她心里说道:妹妹若是供出了我,就让他们来抓吧。火车从淮河大桥上当当地驶过,她又想道:跑,难道是跑得了的吗?
妹妹没有供出他们这一夥,一切安然无恙,平头崇敬地说:妹妹就像烈士一样。这天晚上,他们一夥聚在一起,回忆着妹妹的往事:第一个和妹妹睡觉的男人,是她的父亲。妹妹从此就从家里逃了出去,那时妹妹才十三岁,没有工作没有钱,全靠大哥哥们的帮助。她在无数奇奇怪怪的地方宿夜,造到一半的新工房,防空dòng,桥下的涵dòng,可是她也睡过最豪华的宾馆客房。妹妹就是这样长大的,大家都从心里生出了怜悯,觉得以前没有好好地待她。平头说,妹妹很快就要解到白茅岭去了;她的妈妈去看她,她不肯见,说没有妈妈,是那人冒充的;後来,承办员非要她见,她只好去了;一去,她妈妈就哭,妹妹站起身就走,骂道;哭死鬼啊!他们说其实应当去看看妹妹,给她送点东西去,可是,探望必须要带户口名簿,证明和她的关系,他们这些人里,是一个也去不得的。米尼心想:白茅岭是一个什么地方呢?
阿康告诉米尼,她不在的几日里,查理不见了,不晓得到哪里去了。米尼咬牙道:随便他去。阿康说:也只有这样了。米尼由查理想到妹妹,从妹妹想到妹妹的父亲,她忽然有点悲怆地说道:阿康,你说我们前世作了什么孽啊!阿康说:我们前世一定做了许多善事。阿康的调侃叫她笑了起来,心想:阿康怎么一点没变呢?然後,她和阿康手拉手去看电影。从外地回到上海,米尼心情很愉快,她告诉阿康,她在蚌埠走过了他们曾经住过的澡堂。阿康说:论起来,那是我们的发源地啊!米尼就笑,他们很轻佻地谈论着那段往事,笑得要命,好像在看自己的笑话。他们出了电影院就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逛着,最後去了亭子间。他们已有很长久的时间没有做爱了,彼此甚至有些陌生,各自都有些对方不了解和不熟悉的手势和暗示,双方都意识到在他们中间,已隔了一条时间的河流。事毕之後,他们沈默了很长时间,想着各自的其实又是共同的心事。忽然米尼噗哧一声笑了,阿康问她笑什么,她说想起了一桩可笑的事情,阿康让她讲来听听,好共用快乐,米尼说不和你共用,他就说算了,两人继续沈默。停了一会,米尼叫道:阿康!做什么!阿康问。假如你捉进去了,会供出我吗?米尼问。阿康就说:假如你捉进去了会供出我吗?米尼说:你先回答。阿康说:你先回答;米尼说:是我先问,所以你要先回答;阿康说:是我後问,所以我要後回答。米尼笑了,阿康虽不笑,却也喜形於色。两人觉得,流逝的岁月里的旧的情景这时又回到了他们之间。米尼无奈地想,她总是拗不过阿康的,她说:我不会供你的。阿康就说:我会的,米尼又笑,她想:和阿康之间的快乐岁月已经过去得多少久了啊!他们说笑一阵,就躺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