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_王安忆【完结】(33)
後来米尼又一次想:一切都是有暗示的,她在暗示里生活了多么久啊,她却一点也不领悟。
不久,米尼的母亲回来了,阿康为他找了一个价钱便宜的饭店住下。米尼每天早晨过来陪她母亲逛马路,买东西,还去了无锡作二日游。母亲给了米尼一只金戒指,几套衣服,和一些外汇券。这一对母女早已淡漠了血缘亲情,陌路人一般,只是客气相待。在无锡的晚上,两人住在宾馆,忽然间,她们之中滋生出一种亲切的心情,使得她们觉得,必须要说一些知心和贴己的话题。母亲告诉她,在他们到了香港的第五年,她父亲就讨了小老婆。也是从大陆去的,广东cháo州人,他们共生了三个孩子,那女的很有钱,会做生意,自然也是非常厉害,把父亲管得很严。弄到後来,她倒像是大老婆,母亲这里,却成了小公馆,父亲只能偶尔回来看看母亲,照料一下生意。不过,那女人有一点好,就是逞qiáng,不要父亲的钱,说到这里,母亲流露出欣慰的表情。米尼被母亲的故事感动,也将阿康抛弃她的事说给她听,母亲耐心听了之後说道:你前後共做了两件失策的错事,一是“引láng入室”;二是“放虎归山”。就是说,第一,不该将那小姊妹带回家来;第二,则不该和阿康离婚。和他离了婚,不正好逞了他的心?就像当年我与你父亲,如果离了婚,人走了,财产也要分去一半,可谓jī飞蛋打。如今,人走了一半,东西却都在我手中,他反还要看我的脸色。只不过他的心不在了,可是,人心到底又值什么呢?人心是一场空啊!母亲有些伤感地说道。听了这话,米尼就说:我原是为了惩罚他,不料却叫他痛快了。母亲用手点了一下米尼的额头,道:你也是聪敏面孔笨肚肠啊!这责备使米尼觉得很亲昵,她心头一热,说道:妈妈,你如果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吃亏了。母亲听了这话,眼圈也湿了,她想起三十年前离别儿女的情景,那时米尼还是个小孩,穿了背带裤,现在眼角已堆上了皱纹,她险些儿说出“我到香港来吧”这样的话了。但她立刻又平静下来,想起种种现实的问题,就迟疑了。而就在此时,米尼心中也升起了同样的念头,这念头像神灵之光一样照亮了她的心,在这光芒的照亮之下,她甚至感觉到,她其实一直是生活在深夜般的黑暗之中,她很冲动地脱口而出:妈妈,让我去香港吧!接着,她缓缓地说道:她如今是孑然一身,阿康已离开她,查理这个儿子她也不要了,本就是判给阿康的,她孤苦得很啊!她诉着苦,其实也是让母亲放心,她是没什么拖累的。她又说:她是什么苦楚都尝过的,自信还有一点聪敏,到了香港,如妈妈不嫌弃,就给妈妈做帮手,如觉不方便,她就做别的活。她说:妈妈在香港其实也是孑然一身,妈妈心里有话对谁去说呢?母亲听着这席话,暗暗惊讶女儿不可小视,像是经过一番风雨。她想:身边有这样一个女儿,会是帮手还是祸害呢?她拿不定主意。米尼渐渐地住了口,她看出母亲正在犹豫,心想:应当给她时间,就借擦泪进了洗澡间,洗过澡才出来上chuáng,一夜无话。过後的几日里,她们也再没提起这个话题,直到母亲临走的那一个晚上,米尼才说:她从小和妈妈离开,别人有的快乐她都不曾有过,如今在内地也是前途茫茫,在工场间里纵然做死了,也得不到多少钱,更何况由於原料的问题,工场间三天两头没活gān,只有百分之几十的工资,她已年近中年,算起来,母亲也是她这样的年纪去的香港,不是依然会有一番作为?希望妈妈也给她一个机会。她说的句句在理,可真正使母亲触动的只是最後一句话,她沈默了一会儿,说:她当年两手空空到了那里,住是住在她兄弟店铺里,其实就是个守夜人啊!白天在铺子里做工,拿最低的工钱,还要支付饭钱和房租。在那种地方,人人都要凭自己,没有理由靠别人,如要靠了别人,也须付出代价,其实就是拿自己去作jiāo换,自由是头等可贵的。母亲的话,米尼句句都听懂了,觉得事情有了几分希望。但是——母亲又说,今日的香港不比当年,人口增加得很多,移民成了压力,失业的现象很严重,事情也许会有大的困难。米尼听到这话,便觉希望又少去一半,可是她觉得这才是母亲办事切实与jīng明所在,於是,希望又再一次地滋长起来。
这是很长久以来,出现在米尼生活中的希望。不过,这希望还相当微弱,稍不留心就会毁灭了它,於是她就小心地将这希望保护起来,成为她的秘密,暗中安慰着她,启示着出路。表面上,她依然过着以前的生活,有时和平头,有时和阿康,风声过去之後,他们又开始了他们的勾当。这中间,查理回来过一回,他又长高了一截,问他在做什么,他作出不屑回答的样子。阿康怀疑他在倒卖外汇,米尼却说他像拐卖妇女儿童的样子。他出手很大方,请阿康和米尼到国际饭店吃了一顿,席间,抽着很昂贵的万宝路香烟。他很无意地问米尼,外婆回来怎么样?米尼说没怎么样,心里却警惕起来,恐怕查理会插手这事,最後弄得谁也去不成,於是在查理面前没事人一样,一字不漏,可是事後,她却对阿康说了。她觉得他们这做父母的最终会在查理手下翻船。不知为什么,她要这样想,她从查理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很歹毒的神气,她想:他们喂大了一头虎啊!这时候,她意识到了危险,遗憾的是,她没有判明这危险来自的方向。她和阿康说:她有一桩事情,特别害怕半途而废,希望他能帮她出出主意。阿康问是什么事情呢?米尼就将这事的前前後後告诉了阿康,阿康听罢就笑道:我们明天就去办复婚手续吧,我坚持到现在不结婚,是有预见的啊!米尼又气又笑,咬牙道:我倒不gān了,我要到香港去找个大老板,要么你来做我们的听差吧!做得好,让你进写字间,我们的公司很大啊,有一幢洋房那么大呢,阿康说:也好,然後我们把大老板毒死,遗产到了你手里,我们再结婚,就像《尼罗河惨案》那样。说罢又正色问了一句:签证签下了吗?米尼晓得他在嘲讽自己,只作听不懂,说:机票也买好了,礼拜八的。两人闹了一阵,就分手去找各自的朋友,度过这一个夜晚。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米尼很关心邮政,每天上下午都要问问有没有自己的信,长久的没有信来,使她的希望平息了。开始,阿康见面,还要拿这桩事作笑料打趣打趣,渐渐的也腻味了,两人都有些忘记。就在这时候,“拉网”的消息传来了,在他们经常去的地方,出现了一些陌生的面孔,像是便衣。他们不敢出门,躲在家里,等待风声过去。为了防嫌,他们彼此都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再不作来往。他们像兔子一样,缩在自己的窝里,一听风chuī草动,就惊恐万状。查理在此时便以他有利的身分,在大家之间传递着消息。他现在的勾当是“放烟”,从头道贩子手中得到外烟,然後在大街小巷兜售,除了从中得些回扣之外,还以他惯常的弄虚作假手法,攫取不义之财。比如在外烟的烟壳里装进普通香烟,或乾脆以马粪纸取代,进行巧妙的调包。他做这种把戏可说是百发百中,腿又跑得飞快,当面说谎的本领也很高qiáng,你说你刚见过他,他说一生一世都没见过你,叫人百般无奈。他的消息很灵通,其中谣言要占百分之九十。他给米尼队康他们带去的消息或是最好的,或是最糟的,於是,他们一会儿暗无天日,一会儿雨过天晴,悲一阵,喜一阵。终於有一天,他们发现他们在受查理的愚弄。看了他们惊慌失措,无所归依,他是多么快乐啊!这时,他们改头换面,蹑手蹑脚,在阿康的亭子间里碰头,他们合力把查理揍了一通。然後,他们想:是不是要去外地躲避一时。逃亡的情景涌上心头,大家心情都很暗淡,街上正有警车呜呜地驶过,他们不由屏息敛声,等警车远去之後,平头惨然说道:其实我们这种人,到底是逃不过去的。平头忽露出这样的灰心,使大家心情都很沈重。平头忽又振作道:所以我们就要尽情享受自由的日子!他将手伸进身旁米尼的怀里,很缓慢又很有力地抚摸着。米尼先还抵挡,渐渐软弱下来,将头垂在他胸前,闭上眼睛。忽然,一声锐利的尖叫惊醒了她,原来阿康他们在沙发上早已如火如荼。米尼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还对平头说:你看啊,他们!他们也看他们,他们互相观望着,还取笑和夸赞着。在高涨的情欲里,他们不再感到恐惧和灰心,有的只是快乐。他们jīng神抖擞,情绪昂扬,他们晓得一旦达到顶点便会走下坡路,於是就将到达顶点的道路无限期的延长。他们合夥做着这些,心想:这为什么要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事情,这应是大家的事情。他们这一夥亡命徒已不顾死活,死有什么了不起呢!他们共同地想道:哈哈地嘲笑着那种怕死的观念。他们越到後来就越像一场集体肉搏,他们全力以赴,浴血奋战,抵制着恐惧的末日的心情,和即将来临的危险顽抗,他们拼命要将害怕从心里驱赶出去,他们要使全部肉体都来参战,他们把电灯开得亮堂堂的,照耀着他们jīng赤条条的肉身,他们将身体弄得脏不堪,使尽一切下流的手段。这样,他们就不害怕了。查理一人走在路灯灿灿的马路上,心里骂着“我操你”那类的脏话。他穿的可说是出奇的体面,牛仔装,耐克鞋,电子表,抽着外烟,他摸打火机时将一块钱抽落在地上,有人说你的钱掉啦,他回过身去,看看那路灯下静静的一块钱,然後噗哧地笑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叠十元的钱票,对那人说:你看,你看。他心里忽又高兴起来,沿了马路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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