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16)
似乎,所有的在这之前或在这之后的故事,都是从海德堡开始的。
那是到了西德一个月之后,代表团已经回国,而我留在了德国。送走代表团,走出法兰克福机场,坐上huáng先生的汽车,汽车行驶在漆黑的夜晚里的高速公路上,心里竟会升起一股茫茫的凄凉的感觉。代表团回国,就好比突然的撤离了一道温暖的围篱,这围篱是由我所谙熟谙透的人情与人事jiāo织而成,也许其中有多少不快与不便,却是绝对安全。我们走在异国的旅途上,唱着中国的歌,窗外的风景如拉洋片一样美妙地拉过,我们便想:这就是德国。这时候,我缩在汽车的后座里,耳朵灌满了汽车在公路上不限时速的疾驶的声响,那是一种喧闹而又寂寞的声响。我的心情就好象是,我第一天到了德国。那过去的一月的旅行,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经验,却已经使我疲劳而想家,兴致是到了极低点。我就像是仅为了不辜负huáng先生的好心邀请,才留下的。
huáng先生实在是一个很倒霉的先生,自他开始出版中国女作家丛书,赔了本不说,第一位邀请的女作家招呼不打一个拔腿就跑了,而第二个的我,则是不领人情且难伺候。他将我从机场领出来的时候,那神情好比是携了一样易碎品,一不小心就要碰个粉碎的,那一刻里他一定是后悔极了。汽车到波恩已是深夜十二点,他生怕我在波恩无聊,连夜安排了我第二日的旅行,随一位名叫袁小平的女学生回家,她家在一个美丽的城市,叫作维思巴登。第二日,我穿了一条牛仔裤,背了一个简单的行囊,拿着一份huáng先生送我的搜寻已久的联邦地图,上了火车。火车沿了莱因河行驶,那是一条罗曼蒂克的路线,可我的兴致依然很低,想家,还想与代表团一起的快活的日子。这一种想念像一桩缓解不了的心事,始终的,永远的梗在了我的心里。在我以后的旅行中,我一直怀了这一桩心事,因此,我再不可能彻底的快乐起来,而以后的旅行,意义也全不在于「快乐」这两个字了。
到维思巴登的第三日,袁小平带了我去海德堡,为了一场露天广场的贝多芬音乐会。
我好比是第一次到海德堡似的第二次到了海德堡。第一次到海德堡,是我们从斯图加特往波恩附近一个名叫「磨房」的地方所路经的。是一个雨天,我们冒着雨去了王宫,后来雨停了,我们不冒雨地逛了老城。随了我们的司机和朋友米歇尔斯,吃了一顿极古怪的墨西哥午饭,在商场买了一些文具,穿过几条小街,在大学广场前的咖啡店吃了冰淇淋。听讲了海德堡大学的学生监狱,听讲了海德堡由于一个法国军官的布尔乔亚情调,而在二次大战中免遭pào击的可爱的故事。然后我们就上了汽车,向「磨房」进发。汽车驶进了海德堡,我便愚蠢又可怜地开始寻找我们前一次的足迹,好象要以那些匆匆的足迹安慰自己孤寂的旅途。
汽车驶上了石块拼成的街道,穿过几条大街和小街,最后停在一盘小小的珠宝店门口。街上静静的,停了几辆汽车,有一个男人让出他的车位给我们停车,店铺关着门,这是一个星期六的中午,天气很好,太阳照着石块相拼的街面,暖烘烘的。袁小平和我站在了珠宝店的门前,小小的橱窗里放了不知为什么有些陈旧而黯淡的首饰。她按了铃。
袁小平是一个出生在德国的中国女孩,在波恩大学读中文。我问她,为什么要读中文,不是读了中文很不好找工作?她回答我说:「我是一个中国人,却不会说中国话,我觉得很奇怪。」就是这么简单,她在海德堡大学读了一二年级,然后,也就是不久前转到了波恩大学中文系,海德堡有她许多同学。门(同:口兹)(同:口兹)地响了。我们推进门去,走过珠宝店的侧廊,上了楼梯。木板楼梯在我们脚下吱吱嘎嘎地响,有两个德国男孩站在三楼的转角处迎接我们。一个是淡huáng头发淡蓝眼睛的,别一个则是黑头发黑眼睛。这是一套小小的公寓,这两位学生合租的。一共有两间卧房,一个厨房兼餐室,一个淋浴房,厕所则在外面楼梯转角处,这一层楼面合用。厕所的窗户是朝北的,望出去是一片屋脊,屋脊上竖着电视天线,似乎马上要飞起一群鸽子,不由想起了上海的后窗,难免又要惆怅一时。
他们三人手忙脚乱地做饭,那黑眼睛的男孩十分殷勤地说,他早已作了准备,腌了蒜汁,将那蒜汁端给小平闻,小平闻过了又给我闻,我几乎呛了起来,好象有几百斤大蒜浓缩在了这只瓶里,而他们连连地赞叹道:很香。午饭是吃意大利面条,一大锅白煮捞gān的面条,一盆蕃茄沙司,还有一块肥皂一样的忌司,用一个多眼刨锉下粉来撒进面条,另外还有一大玻璃缸生菜。那黑眼睛黑头发的男孩是德国南方人,此时此刻,我并不懂得南方与北方的含义,只注意到他学的是艺术,就向他询问德国的当代的著名音乐家。那淡huáng头发的男孩要略长几岁,淡huáng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理,显得斯文而持重,他学的是医学,于是便谈针灸,还有爱滋病。饭后,又喝了很浓的土耳其咖啡,便送了我们出来。顺路去对面街角的一个书店看了看,这时已是下午两点以后,书店关了门,只能从橱窗里看见了一些关于中国的书籍。恰巧其中有一本小说集,其中有我的一篇,我告诉了他们。他们回过头重又仔细地看了我一番,似乎要重新评价我似的。然后,我们说过晚上音乐会见面,便上了车,去大学了,有一批同学在大学里等我们。这一天晚上,在内卡河的对岸,与王宫遥遥相对的树林茂密的山上;在四十年前,希特勒为他统治全世界作宣言而建起的万人露天集会场上,有一个音乐会,演奏贝多芬的第九。袁小平请她的同学们买了票,我们将去那山上听音乐。
汽车停在学校的停车场,走出停车场,便有两个男孩朝我们跑了过来。一个男孩是学英语的,他脸上始终含着谦逊而温柔的微笑,他用很温和很谦逊的语调说英语,使你不得不听懂了,如实在听不懂便十分的抱歉,觉得自己是很没有道理的。另一个高高大大的已有了绅士风度的男孩是学中文的,因此便有了一个中国名字,叫史耐德,他们都是我另一个故事里的人物了。当我听说了他的名字后,便说,好象有一个影星也是叫这个名字,他彬彬有礼地用清晰准确的中文说:「是的。可是她是女的,而我是男的。」这时候,我看见了我们上次吃冰淇淋的小店,那小店就在我们站的地方的对面,很近很近。见我望那里,学英语的男孩便很温柔地问我,想不想吃冰淇淋。我惭愧地连声说不想,他却一径微笑着。然后史耐德告诉我:「音乐会是七点,但是五点半就要出发,因为要爬山。现在是三点,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们可以喝咖啡,谈话,也可以玩。」我说我想去看一看闻名已久的学生监狱。于是我们走过了几条碎石拼成的小街。那都是一些狭狭的长长的小街,两边是高高的墙,墙的高处有一盏古老的路灯,那路灯使人想起一些酱huáng色的温暖又凄楚的图画。脚步踩在石子路面上,会激起清脆的回音。
一百年前的学生监狱,紧闭着森严的大门,我们以为过了参观的时间,却不甘心地去推那门。门无声地开了,涌出杂沓的喧声,狭狭的木楼梯吱吱扭扭的叫着。我们上了楼梯,一扇房门里,却幽灵似地闪出一个男人,要我们买票。墙上,天花板上,楼道上,涂满了乱七八糟的图画和文字,那yīn森的房屋因了这些胡涂乱抹顿时活泼起来。那一百年长久的新鲜的活力在这yīn森的老屋里流动。犯了校规的囚犯们在墙上画着他们的自画像,黑色的剪影,戴着昔日的学生制帽。参观者们高声地读着墙上的字句,然后朗朗地笑。那囚室里的黑色的铁架chuáng是多么的冰凉啊!那冰凉的房屋全因了这铺天盖地的热烈的胡涂乱抹而暖和起来。史耐德为我翻译了两首诗,第一首是一首爱情诗,写一个囚禁的寂寞的夜晚,想念他的亲爱的姑娘,另一首则和文字有着关联,全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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