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17)
诗人们写作的对象是人;
可是人是多么不值得写,
如果诗人到了这里,
保险他什么也写不出来。
这一座西德最古老的大学的古老的监狱,因了这些胡说八道霎那间变得十分的年轻。世界上大约再没有比这更叫人起劲的监狱了。我们欣赏着这些失了自由的人们的一百年前的呼声,楼梯上却忽然一阵吱吱嘎嘎的乱响,上来了几个学生,为首是一个深色头发穿大红汗衫的男孩,背着登山包,拿着照相机,腾腾地走到我面前,自我介绍道:我叫啤酒恩,然后又指了一个女孩,这是我的法国朋友,帕斯卡亚。他像一个真正的记者一样退后几步,对着我疾速地按了一下快门,我来不及地微笑了一下,闪光灯辉煌地照耀了这yīn暗的楼道。他用简单的中文说道:我们要走,因为要占位子。
走出学生监狱,天忽然的yīn沉了,啤酒恩沿路退一张多买的票子,大声作着宣传:这是贝多芬的第九,第九啊!人们说:天要下雨了,对不起。然后勿勿地走过。天是yīn沉沉的。我们走到了老桥的桥头,桥头有一支jiāo响乐队在奏乐。啤酒棚里坐满了人,这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史耐德告诉我,在1945年3月29日,停战的几日之前,老桥终于被炸毁了,然后又修了起来,因为海德堡人不能没有这座桥。这座桥通过内卡河,通向对面的树林茂密的山,那山的名字是一个传说中的巨人的名字,那巨人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巨人。今天,这一支管弦乐队的演奏,史耐德猜想是与这一座桥有关联。他又引我去看桥头的一个铜像,是一只类似猴子的奇异的动物,手持一面铜镜,这铜镜是一个机会,使人真正认识自己的机会。我一时想不出这一个机会与这桥,与这桥下的内卡河,桥这头的老城与那头的山林有什么联系。天yīn得可怕,果然下了一阵小雨,已经走过桥的啤酒恩又远远地返了回来,要我们快走,因为有长长的山路。贝多芬的音乐会是在七点准时开始。我们跟上了他,走过了老桥,抵了河的对岸。岸上的台阶布满了cháo湿的青苔,走完布满青苔的石阶路,我们上了堤岸。隔了一条内卡河,我们看见了对岸的海德堡王宫,那是一座王宫的虚墟,隔河望去,是那么壮阔的美丽。史耐德说,那边有一条哲学家大道,他可以陪我走一走。可是啤酒恩说,没有时间了,还有长长的山路。那四十年前希特勒建造的万人露天集会场是在高高的山顶。于是,我们只得弃下了智能的哲学家大道,上山了。
山路铺满了cháo湿的落叶,落叶已铺起了很厚的一路。两边是高大的松树,将本来就yīn沉的天空遮得更暗了。史耐德开始给我讲一个他编的童话,我漫不经心地听着,直到我们下山的时候,我才明白这童话与他的人生严肃的联系。而我这时候并不明白,我只是吃力地走着山路。啤酒恩他们早早的走到了前边,只剩下了我和史耐德。上山的路虽平缓却一径向上,不给人休息。柔软的落叶陷着脚,树林yīn森而威严。透过树林,起先还隐隐看得见微亮的内卡河,似乎还能隐隐地听见河对岸小号嘹亮的音响。而山道陡地一转,便什么也没有了。风chuī过树林,沙啦啦地响,史耐德的童话很长也很曲折。树林将天遮得黑尽了,好象是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天好象又开始下雨,衣服和头发都湿了,而昂起头去,却没有一滴雨点,树梢上露出远远的蓝天。啤酒恩又沙沙地跑了回来,回来对我们说:要快,否则座位就没有了,因为那是一个露天的会场,没有座位号码,去晚了,就没有座位了。他慰问似的在我身边走了一会,说:我们不想告诉你还要爬山,因为怕你听到要爬山就不来了。我说,这怎么会呢?爬山与音乐会是同样有趣的。他说着走着,又走到前面去,追赶前一拨的伙伴了。因他总是这么前后来回地走,所以他至少是要比别人多走一半的路程。
走出黑压压的树林,眼前忽然一亮,到了一个平台,有水龙头。于是,大家在水龙头前洗了脸,喝了水,继续向上。从这里开始,路途不再寂静了,越来越多的人汇集到这一条上山顶的道路,都背着登山包,穿著登山的简便利索的行装,一伙一伙的上山。啤酒恩又走回来报告说,那买多的一张票已经退掉了。史耐德的童话讲完了,他开始背诵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我很惭愧我却背不下来。树林开始稀疏,天空亮了,还有微微的蓝色。上山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有的超了我们前去,又有的被我们超过,大家一齐向山顶进发。山顶有一个四十年前希特勒建造的露天万人集会场。这四十年里,这会场从来没有使用过,因为这会唤起人们不愉快的记忆。它荒芜了四十年,今天是四十年来第一次使用这个会场,要在那里举行音乐会,演奏贝多芬的第九jiāo响乐。
树林渐渐疏朗了,山坡平展了。平展展的坡地上,有着许多饮料棚和三明治棚,还有一行没有尽头的铁筒似的厕所。前边是宽阔的台阶,登登地上了台阶,便看见了一个辽阔的环形会场,已经坐满了人。无数层环形的石阶后面是绿色的山峦,荒芜了四十年的石缝里长着茂盛的野草。远远的下边,石砌的舞台上已扎起了篷帐。蓬帐下排列着谱架和椅子。啤酒恩为首的一群学生如一支士气很高的军队,嗖嗖地插入已坐满了的观众席,开拓了一片空位。然后,便迅速地从背囊里掏出塑料布,铺在冰凉cháo湿的台阶上。那位温柔的英语系学生细心地铺好一件鲜红的雨衣,让我坐下。坐定之后,我便询问音乐会的票价,我想我应该付还我的票钱,而他们一致地说道:「零马克。」而后又说:「你是我们的客人!」于是我便不再坚持,因我非常乐意做他们的客人。天有些蓝了,风chuī在我们热汗淋淋的身上,十分凉慡。四十年的荒草,全被各色塑料布压弯了,人声鼎沸,互相传递着可乐和三明治,大声招呼着留了位子的伙伴,几乎每个人的膝前,都像竖了枪似的立了一把雨伞,伞尖插进石缝之中。啤酒恩前前后后跑着地接来了他的爸爸和妈妈,他的爸爸妈妈也同样的年轻地背着背囊,从山的另一面大汗淋漓地爬了上来。要找的人都找来了,要等的人也都等来了,一个也没拉下,全挤在了一处。大家非常快乐,莫名其妙地拍着手,叫喊着。那环形的楼梯上升的石阶后面,山峦雾蒙蒙地伫立着,又苍老又年轻的样子。广场上绝大多数是年轻的孩子,四十年前的往事于他们犹如隔世的传说,他们快乐地打着呼哨,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乱七八糟地笑着,男孩与女孩温柔地拥抱着,吻着。舞台依然空寂着,只有几个电视台的记者准备着录相。这时候,有一位先生走上了台,全场立即肃静下来。那先生走到麦克风前,却向大家致歉道:乐队演奏员还末到齐,所以要延误十分钟。满场的呼哨声,掌声,笑声,轰然而起,震天动地。那先生弃下喇叭逃窜似的下了场。于是大家便更加快乐地拍手,呼哨,笑和叫喊。我想着,这四十年里,这山谷该是多么多么寂静。据说,人们都不愿意从这里走过,那石缝间的荒草长得多么茂盛啊!我只在纪录片和漫画里看见过希特勒,我脚下这一座石砌的足球场似的会场竟是希特勒的遗作,就像一个古老的童话似的,其实只有四十余年的时间。我等得有些累,便用双手撑着台阶,石缝间茸茸的青草摩挲着我的手心。人们叫嚣着,一片片地掀起声làng,嚷着「开始吧!」人们快乐地跺着脚,一剎那间,将那荒草全踏平了。年轻的男孩与年青的女孩温存地亲爱着,把什么都忘了。啤酒恩的妈妈给大家发糖,是一种彩色的清凉糖,大家便安静地吃糖。这时候,乐队上了场,合唱队上了场,指挥也风度翩翩地上了场。掌声轰起之后便陡地肃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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