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29)
不久,他家的生活有了变化,二房太太、三房太太全集中到这幢房子。而底层则没收去,重又分配进两户人家。这两户人家显然来自遥远的城市边缘,江北人聚集在棚户区。他们说苏北话,多子女,因申请不到煤气在后弄里生着煤球炉子,烟熏火燎的。他们喜欢户外活动,我们安静的弄堂顿时变得嘈杂了,开始接近隔壁弄堂的气氛。而前边的院子里则堆满了杂物,引火的木柴,花木凋零了,只剩下一颗夹竹桃和一棵枇杷,兀自花开花落,青枇杷落了满地。而围墙上的碎玻璃早已在第一次抄家的时候,邻弄的孩子闻讯赶来,欢呼着爬上墙头,扫得个一gān二净。玻璃碴子飞溅起来,反she着五彩阳光。这一刹那有一种残酷的美丽。
这一段日子,真是朝不保夕,说不准什么时候,红卫兵就来了。红卫兵来了,邻弄的"野蛮小鬼"也来了。不是说过,弄口是一个小学吗?小学虽没有明确指令参加文化大革命,可上课是上不下去了。小学生们正感无聊,这时也蜂拥而来,汇集此处。一时上,简直像庙会一样。里面在抄家,外面墙头坐一圈人,墙下也是人,又不知是谁领的头,还呼起了口号。和任何革命的时期一样,在大革命的làngcháo之下,进行着一些狗肚jī肠的小过节。前来助威呐喊的小学生中间,有一个女生特别活跃。她显然是革命gān部家庭出身,所以虽然还不是红卫兵,却也穿上了一身洗白了的旧军装。她革命最积极,并且又会爬墙又会上树,是墙头上唯一的女生。我们都同在一个小学,她比我低一级,和阿大的妹妹阿二同班。有一回,她正爬在他们家墙上呼着口号,突然一回眸,看见了躲在自家院子里听动静的我。她刷的一转身,指着我大声喝到我的名字:你给我出来!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可我已没处逃跑了,只得拉开门栓走到弄堂里。她纵身跳下墙头,冲到跟前,点着我的鼻子骂道:是你说我偷东西吗?她的气势完全压倒了我,我很无力地辩解说:不是我说的。她吼了一声:你还赖!就在此时,我看见她身后有一个人影,畏缩地一闪,心便使劲往下一沉。这是我们弄内的另一个孩子,特别喜欢搬舌头,你明明知道她靠不住,可当她来到面前,甜言蜜语地一说,你又相信了她,告诉了她极其机密的事情。我确实很不谨慎地和她说过这话,至于是从哪里听来,我自己也忘了,很可能只是空xué来风的只言片语。我回答不出她的责问,退又无处退,bī得无奈,便很卑屈地瞎指了一个。这是一个最无权辩解的人,那就是这家的阿二,与这女生同班的同学。我说:是她告诉我的。她听罢头也不回地冲进他家院子,挤在抄家的人堆里,大声叫着阿二的学名,要她出来对质。这实在是一个恶劣的诬陷,在这样的情势下,可谓火上浇油,不知道会给他家带来什么祸事。他们一家已经够倒霉的了。她没把阿二叫出来,随她而来的是阿二的母亲,也就是阿大的。她脸上含着微笑,不慌不忙的。也不知怎么的,这女生此时也平静了一些,对着我说:她说她并没有对你讲过。我嗫嚅着,不知道这事该如何收场。阿大的母亲向我微笑着,没有一点追究的意思,她说阿二的脑子稀里胡涂,说过了也会忘记的,又说算了算了的,那女生竟也敛了声,放了我过门。我心里说不出的感激阿大的母亲,感激她的宽容,也感激她替我打了圆场。
阿大的母亲就是这样,你可以说她会做人,会做人有什么不好?会做人终究是她照顾别人,别人受益于她,和她在一起,你就会感到放心,舒服,愉快。那时候,寂寞的我,总是不识相地在任何不适宜的时间里,出现在她家,找阿大阿二做伴。她从来都对我亲切、和气,有说有笑。我们正处在发育的年龄,胃口特别旺盛,却苦于时世不好,经济都很拮据。我家的情形略好些,还能有五分一毛的零用钱,我们就一起出去逛街,到合作食堂喝牛肉清汤。那汤是真正的清汤,什么也没有,可是qiáng烈的咖喱味和味jīng味却使它显得味很厚的样子,能解一些馋。喝得胃胀,然后很激奋地走在马路上,互相挽着胳膊。阿大的天性十分快活,开朗极了,处在这样不安的困窘的境遇之下,依然不存什么忧虑。这大约也得益于她母亲的遗传,处惊不变。这一种气质是非常优良的,它可使人在压榨底下,保存有完善的人性。其时,他家基本已是靠变卖东西度日。我们逛街的又一个内容就是去旧货店看她家的东西有没有售出。一旦售出就赶紧跑回去向她母亲报喜。在这样发发可危的境况下,阿大母亲还是生活得从容不迫。她每天一早就去买菜,买菜回来的路上,打一缸淡豆浆,回到家里,慢慢享用。有几次,她在马路上撞见我和阿大结伴喝牛肉清汤,吃熟菱角什么的,事后就笑话我们没口味,急煎煎的也不惬意。使得我们很感惭愧。
有一天,阿大兴奋地奔到我家窗下,很神秘地向我展开一张五角的纸币。这可是一笔大财富,够我们享用一大阵子的了。是阿大母亲给阿大一个人的,还要她保守秘密,别让阿二等妹妹们知道。从这捉襟见肘的财政中划出这样一笔钱,可是不容易的,这够阿大母亲喝大半个月的淡豆浆了。其实这是在帮阿大还情,也是给女儿面子的意思。这一天,我们破例在合作食堂里要了一份两面huáng炒面,再加上牛肉清汤,真是无法形容的满足。
她家的女儿均长得清秀端正,也是得自母亲的遗传。稍成年之后,我母亲就起意给阿二介绍男友。为什么给阿二而不是阿大,是有人人皆知却不便明言的理足由。那就是,其时阿大还在农村插队,衣食无着,前途无着,阿二则分配在上海工厂里做了一名操作工,是可考虑终身大事了。这虽然合情合理,可对阿大多少是个伤害。虽然非常尊敬革命同志的我母亲,但阿大母亲还是婉言谢绝了。理由是阿大还没有朋友,阿二怎么能先有。母亲虽然遭了拒绝,但却十分服气。就这样,阿大的母亲虽然在复杂的世事里应付得很婉转,可却坚守着一些基本的原则,这些原则都是与人为善。多年以后,我母亲到沪上一家著名宾馆赴宴,见隔壁餐厅前写着喜宴的字样,新人竟是他家阿大的名字,便寻了进去。没等母亲从如云宾客中寻见阿大,阿大母亲就已迎了上来。她特意将新人引到母亲跟前,行了三鞠躬礼。据母亲说,阿大母亲竟然一点没有苍老,依旧美丽动人,穿着得朴素而得体,一点看不出是这对晚婚的新人的母亲。他们的婚礼是沪上布尔乔亚的一种,隔墙听来,没有半声喧哗,只在喜宴将临结束时,齐声唱起"祝你新婚快乐"的歌子。唱毕,轻轻地鼓了一阵掌,便高尚地、文雅地、礼貌地结束了。
那医生家的,美丽的,高贵的,娇嫩的,公主般的新媳妇,在文化大革命的残酷遭际当中,表现出了惊人的承受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首先担起了这个家庭涉外方面的事务。比如买菜,比如里弄里的学习。每当召集有问题的人家开会,她便提个小板凳走过弄堂,走到那弄堂拐角处,狭小的、漏风的、晒顶的、油毛毡搭建的小屋里,静静地坐着,领受着照章宣读或者即兴发挥的训斥。她双手放在膝上,脸色很平静,美丽的眼睛看着门外,并不胆怯地接受着人们好奇的注视。再比如每周四弄堂大扫除。她身穿高统套鞋,提着铅桶,将头发编成两条辫子,因为天寒,而在头上包一块羊毛方巾,围到颏下,系一个结。看上去就像苏联电影里的女主人公。她看起来还相当有力,提着一桶水稳稳地走着,拿扫把的样子也挺好。再然后,她便到里委生产组去接洽活计,编织小孩子的风雪帽或者连衣裤的活计。她频繁地出入于弄堂,揭开了神秘的面纱。但她的美丽并不因此而受损,她依然引人注目。她的美是那种会对人形成威慑的,所以也容易激起人们触犯它的危险。其实,他们一整个家都具有这样的气质,会叫人自卑而气恼。他们家说起来真没什么大事,可却惹来了大祸,恐怕就缓出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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