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30)
隔壁弄堂的"野蛮小鬼",还有"野蛮小鬼"的已成年的兄长们,他们对这一家格外地垂青,几乎每晚都要上门骚扰一番,以此寻乐。他们吃过晚饭,洗过澡,吸着拖鞋,就来了。砰砰地敲着门,终究也不知是要gān什么,没来由地将这家出来应付的那个训斥着,提出的责问也是不知所云,因此便无从答起,于是就是"不老实",再接一轮训斥。出来应付的往往是这家的长子,他压着脾性,不得不赔着笑脸,与这伙人周旋着。有一回,周旋得火起,竟挨了那当头的人一耳光。这于他如何能受得了,向来是养尊处优,这伙人在他眼里,是与"瘪三"无异的。心里头是天翻地覆,可也发作不得。那当头的一位,年纪也不小了,不知是个青工还是社会青年。他衣冠很整齐,足登皮鞋,样子也还不顶粗鲁,却居心叵测。这是最可怕的一个,心里不知压了有多少下流的意趣。他这一耳光打过去,便得了满足似的,再嗜嗦了几句,得胜还朝。对着他们走远的背影,这家的长子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他妈的,qiáng盗!
那年头,也乱得很,到处都在竖杆子,遍地烟火的样子。不久,那长子的臂膀上也套上了一个红袖章,上写某某战斗队的字样。他不无显摆地骑车在弄堂里进出,也是表明身份的意思。就好比我母亲每晚临睡前,都要把我姐姐的别着红袖章的外套挂在屋内最显眼的地方一样,意思是你们是红卫兵,我们家也有一个。而那长子的气势显然是刺激了邻弄的那伙,他们在沉默几日之后,再一次上门滋扰。而这一次,这家长子却早有准备。似乎,这几日他一直在等着他们来,现在果真来了。他很慡快地打开了大门,与他们泡着,话头很硬,使得他们不甘罢休。正纠缠不清时,弄堂里忽然大兵压境似地驶进一队自行车,来人都袖戴臂章。他们下了车便直奔那伙人而来。那伙人其实也是草包,大革命中阿Q那样的人物,本来就不甚明白这家人的底细,更不知来人的来头,立刻就"缩"了。来人却不放过,紧着喝问。这时节,其实比的就是气势,谁的气焰高谁就得胜。那伙人更嗫嚅了起来,想找台阶退下去的意思。来人还是不放过,一定要问个究竟。这一回,邻弄的那伙可吃了苦头,打头的那一个,因为最年长,其时就更láng狈相,只得讨饶,直讨到来人满意了,才放他们回去。这伙人灰溜溜地走出弄堂,连屁也不敢放一个。他家长于可是扬眉吐气了,过后还往左邻右舍送了一些铅印的战斗队刊物。看起来,他也是在为革命很忙碌的样子。可是,弄堂里那些年长的住户却为他捏了一把汗。他们说,他家要吃苦头了。这都是我们城市的老市民,经历过数次革命,深知谁是革命的真正力量。
时间在令人不安的平静中过去了,接着,老医生医院的造反派上门了。他们来寻找老医生。人们这才发现,老医生夫妇俩已有一段时间不看见了。这天,他家在场的是二子,三子,大媳妇,还有二子的刚显出身孕的妻子,共同抵挡着这一局面。造反派追问着老医生的下落,子媳们咬定一个不知道。从中午到晚上,人们已吃过晚饭,他们这里还没完。大门敞着,房间里,楼梯上,走廊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邻弄的那伙也赶来了,积极为造反派出主意。然后,一个决定便形成了,并且立即付诸行动。那就是,在隔壁中学的操场上,批斗这家四个子媳。中学的操场很快就布好了灯光,拉起了横幅,人们刹那间拥进了操场,革命实在像是大众的节日,但充满了血腥气。一切就绪,这家的子媳们终于在押送下走出家门。壅塞在弄堂里的人们让开了一条道,让他们走过去。两个儿子走在前面,他们竟还保持着良好的仪表。高大,俊朗,毫无委琐之气。大媳妇在后,扶着有身孕的二媳妇。从我家门前走过的时候,我看见了那美丽的大媳妇的眼睛。她的眼睛大胆地迎接着人们的目光,没有一点躲开的意思。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说出,老医生在何处藏身。
我们弄堂里的老住户们,纷纷庆幸老大没在家。倘若他要在,那就完了。人们说。这晚上,邻弄的那伙耀武扬威地在批斗会上张罗着,挥舞着皮带。他们是医院造反派所发动和依靠的基本群众。人们还担心,二媳妇肚子里的孩子要保不住了。可是,那孩子却奇迹地留存下来,并且健康活泼。我母亲在这晚上,对这家子媳做出的评价,很简单,她说:他们有气节。
这家人家从此后就走上了霉运,房屋被没收,qiáng行迁进几户人家,都是来自城市边缘地区的贫困者,天生怀有对有产者的qiáng烈仇恨。他们极尽欺侮之能事,都是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崇高名义之下。多次打到弄堂里来,不得已到派出所讲道理,没道理的总是这一家。接着,长子单位又来bī迫他去往三线工作,他执意不去,bī迫得急了,他绝望地吼道:不去!半条弄堂都听见了。然后心脏病发作,送去医院,才算结束了这场动员。但自此他便失了公职,养家的任务落到了他的妻子肩上,看她忙碌地进出弄堂,四处寻找工作,不由想起曾有一次,我们听壁脚,听见这对年轻夫妇吵嘴。就为了里委动员妻子去代课教书,而她却不乐意。吵到后来,她竟哭了起来,似乎有着万般的难处。而事到如今,她竟也不慌不忙地担起了家庭的生计。
这,就是上海的布尔乔亚。这,就是布尔乔亚的上海。它在这些美丽的女人身上,体现得尤为鲜明。这些女人,既可与你同享福,又可与你共患难。祸福同享,甘苦同当,矢志不渝。
1998年8月9日
1998年8月23日前,记者在上海王安忆的家里,就当前文坛的种种景观和思cháo,对王安忆进行了采访。
记者:作家有两种:一种人的思考是随着生活的不断变化而改变,易受影响;而另一种人的变化是间接的,他们从阅读出发,自我思索,又有一些新艺术思想在创作上得到反映,你也是这样的吗?
王安忆:不,这不一定。其实生活本身就只有那么一点内容,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一样的生活,大家观察到的也都差不多,而大家写出来的作品不一样,这要看你理性准备有多少。如果你的理性充分,你就深刻,就和别人不一样。
记者:现在文坛上女作家非常活跃,在写作上女性作家对语言的把握、表现和叙事方式上比男作家做得要好,而且特别轻松,是吗?
王安忆:女作家比男作家写作更勤奋一些更认真一些。但在写作上我认为没有具体性别之分。现在有些评论的观点是从作家自己谈创作的文章中得来的,这是要上当的。创作过程是说不清楚的,想象力不可捉摸。现在在作家中也存在一种风气,把自己的创作谈得特轻松特潇洒,这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还有一些写作家的人也把作家的写作生活写得非常轻松,非常làng漫潇洒,这是不真实的。我写作用笔写,产量也不是很高,我对自己的要求也不是很多,每天只写一点儿。
记者:现在许多作家纷纷转向专栏写作,写些散文随笔小品,有时候几个作家拟好一个话题,一块儿写一块儿发表,你写吗?
王安忆:这是一种流行,约稿很多,但我不写。
记者:80年代的女作家,在创作态度上和现今的女作家不一样。如张洁的《方舟》,她不是靠历史、哲学或深思一个历史真实,而是从直觉写作上守住了人性的一些基本良知,对社会文学异化有一种排斥感,她力求深化自己,而现今走红的女作家却大不一样了,她们失去了一种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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