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38)
马路的路面,在路灯的映照下十分光滑,不过不是镜面那样的光滑,而是布着细细的柏油的颗粒,好像起着绒头,将光吸进去。所以很柔和。不知是不是因为地球形状的缘故,当然,更可能是为了雨天防止积水的缘故,路面呈现出弧度。在灯光下,看得最清,因为光顺着受光面的弧度,均匀地稀薄下来。行道树虽然落了叶,可因为悬铃木树gān比较浑圆的形状,以及树gān上图案式的花斑,所以并不显得肃杀,而是简洁和视野开阔。冬天的马路,也比较少人,但也并不因此寥落,反是安宁得很。我们这两辆三轮车驶过马路,三轮车上载得满满的。前面是爸爸和妈妈,带着一部分包裹。后面是保姆带着我们,和另一部分包裹。保姆抱着我,姐姐抱着她的娃娃。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家庭出行。路灯照耀着,大人和孩子的脸上都罩着暖色调的光和影,偏huáng,对比柔和。风,自然有些料峭,可江南的风,究竟又能料峭到哪里去呢?倒是使空气gān慡了,驱走了一部分的cháo气。不过,我们孩子的表情,多少是严肃的,脸绷着。夜间出行,总使我们感到不太寻常。车夫稍稍压下的双肩,由于用力,一耸一耸的起伏。到拐弯的时候,便直起上身,伸出一只手臂示意着,慢慢地拐过去。这姿势有一种优雅。我们驶过了一些马路,在一座大院跟前停住了。
这是一座方形的建筑,样式有些接近北京的人民大会堂。它显然是在建国以后造的,和这座城市的殖民风格的建筑,还有那种生活气息浓厚的民居很不一致。在这些姿态旖旎的旧建筑中间,它显得格外严肃,难免有一些乏味,但也包含有一种北地风范,“质”的风范。它的院子大而且平坦,使得周围的路灯照耀不到中间,就变得暗了。这也是有一股威势的。我们这一伙携儿带女,大包裹小行李的人,在这里躅行,看上去多么嗦和拖拉呀!
我们终于走过院子,走进大厅。大厅也是广阔的,却很明亮,而且非常暖和。周围都是军人,穿着军装,个个jīng神。不像我们,穿得那样臃肿,身后还跟着一个梳髻,穿斜襟棉袄的苏北女人,我们的保姆。人们都在说话,同时大声地笑。可是声音在高大的穹顶底下消散了。而到了新环境里的我们,又都有些发傻,回不过神来。人们就好像是在一部没有放映好的电影里,只有动作,没有声音。但画面却是如此清晰,人们的表情相当鲜明。他们笑起来,眼角处的褶子,还有嘴角一弯一弯dàng开的笑纹,都丝丝可辨。有一个军人,走过我们,在我头顶上胡噜了一下,我都没有回过神来。转眼间,我们已经进了电梯。然后,在走廊中间的一扇门前停下了。
门开了,我们看见了我们熟悉的人。顿时,一切就都有了声音,活了起来。我们从方才一路陌生的窘境中摆脱出来,恢复了知觉,甚至比平时更要活跃。大人们也很兴奋,七嘴八舌的,顾不上管我们。那两个保姆呢,她们会心地不出声笑,互递眼色,一边却忘不了她们的职责,替我们脱衣服。房间里更热,简直成了一个蒸笼。因为内外冷暖相差,便积起雾状的水汽。人看上去,都有些模糊。我们很快就被脱得只剩一件衬里绒衫,可底下却还保守地穿着棉裤。这就使我们的样子十分奇怪,就像一只钻出蛹子一半的蛾子。可这已经够解放我们的了,我们身手矫健极了。我们捂了许多日子的身体上,散发出一种酸rǔ的腥甜的气味。小孩子的体味其实是比大人更重,他们的分泌系统还没有受损伤,所以很卖力地工作着,分泌出旺盛的腺液。同时,他们又是被捂得特别严实。那气味呀,简直翻江倒海。
这是一个套房,但并不大,我们就在外间活动。为了谈话方便,大人们将两张书桌在房间中央,拼成一个大桌子,放上吃的东西,喝的东西,玩的东西。地上铺着地毯,所以,我们孩子又在地上摆开一摊。我们在地毯上打滚,爬行,追逐,上蹿下跳。我姐姐和他家的男孩,由于是同班,就有了许多共同语言。他们甚至不用语言,也能互相了解,沆瀣一气。他们一对一地,具有暗示性地笑,很快就笑得倒抽气。而我被他们排除在外,心情变得激愤起来。于是,在他们笑得最热烈的时候,便哭了起来。这样,就招来了大人们。他们一致认为是那两个大的不好,分别斥责了他们,使他们转笑为哭,以泪还泪。如此这般,我们三个一人哭了一场,势态均衡,这才归于平静。
两个阿姨在洗澡间里擦洗澡缸,同时叽叽哝哝,不晓得有多少知心话。我们几个则伏在窗台,看外边的夜景。不远处的中苏友好大厦,顶上的那一颗红星,在夜空里发亮。大厦的轮廓就像童话里的宫殿,宽阔的底座上,一排罗马廊柱。第二层,收进去一周,壁上环着拱形的巨窗。再上去一层,再收小一周。逐渐形成巍峨的塔状。大厦底下,有喷泉,虽然在平常日子里不开,但喷泉周围宽大的大理石护栏,看上去就已经相当华丽。有了这座宫殿,四周都变得不平常了,有一股伟大而神奇的气息笼罩在上空。街道上,静静地驶过车辆,在方才说的,弧度的街面上,灯光聚集的带子里行驶,车身发亮。我们感受到静谧的气氛,也因为刚才都哭过,心底格外的安宁。这一刻,大人们没注意到我们,他们热烈地谈着他们的。这时候,他们要比我们吵闹得多,也挺放肆的。
楼下院子里有时会进来一辆车,缓缓停在大厅门前。其余大多是没有动静。院子门口那两个持枪的哨兵,好像两座雕像,一动不动。有两辆自行车从前边的马路上骑过,骑车人压低了身体,猛蹬车的样子,表示外面起着大风,气温相当寒冷。而我们这三个,热得涨红了脸蛋,汗把头发都濡湿了,一绺一绺粘在脑门上。大人们终于想起我们来了,于是,一个接着一个,被捉进去洗澡。每一个人被捉的时候,都尖声叫着,同时,疯狂地笑着。我们家的这个阿姨,是个对孩子有办法的女人,她一下子就逮住一个,三下五除二地剥去衣服,摁在澡缸里。她做什么都gān净利落,且不动声色,很得我们父母的欢心。可我们都怕她,只有在父母跟前,晓得她不敢拿我们怎么样,才敢同她混闹一闹。她的名字叫葛素英,长了一张鹅蛋脸型,照理说是妩媚的,可她却不,而是有些凶相。她的男人有时从乡下上来看她,她也不给一个笑脸,尽是骂他,尤其在他吃饭的时候骂他。葛素英和我们一同吃,却不让他上桌,而是让他在灶间里吃。这个嗜赌的男人,坐一张小板凳,捧一个大碗,头埋在碗里,耳边是女人毒辣的骂声,匆匆地咽着。他住了几天,葛素英就骂了几天。最后,要走了,葛素英从贴身衣袋里摸出手绢包,打开,数出几张钱递给他。这时候,她的眼泪流下来了,可是,一点没有使她变得软弱。现在,澡缸里的蒸汽熏着她,她的脸也红了,用刨花水抿得又光又紧的头发起了毛,松下几丝散发,贴在脸颊上。而且,她笑着对付我们。这到底使她温柔了一点。
我们终于一个一个地洗了出来,好像剥了一层皮。经过肥皂水的浸泡,用力的揉搓和清水冲洗,全身发红。而我们的喉咙,也都因为尖叫和狂笑,变得嘶哑了。洗gān净的我们,被大人揿在椅子上,再不许下地了。他们让出桌子的一角给我们,让我们玩些文雅的游戏。于是,我们便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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