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我还很喜欢顾城追逐母jī的场面。那时他们只有一只母jī,每天下一个jī蛋,补充他们的营养。可是母jī却出走了,谢烨追了几天,又派顾城去追它。它跑,却又不跑远,只是在你视线里活动,可你却永远接近不了它。等到太阳下山,天黑了,你悻悻然回家,那母jī便在房子前边声声唤着。等到天亮,你走出房子,它便起身走开,一天的追逐又开始了,那母jī就好象是来诱惑顾城似的。我想顾城追得绝望的时候,就埋头在草丛里寻找它下的蛋,可是一无收获。后来,顾城得了一笔稿费,他们决定发展畜牧业,实行生产自救。这天他们去邻近的农场买了二百只jī,余下的钱还够买两个月的饲料。然后,他们带着jī和饲料回家了。垒jī窝的活儿他们整整gān了一夜,从西边升起的硕大的月亮照耀着他们,这是他们永远不解的,月亮和太阳从西方升起,东方落下,一年四季是冬、秋、夏、chūn的次序排列而来,五月里的秋天恍若梦中。养jī业的第一个难题是他们始料未及,这是世代生长在现代化流水线上的jī类,它们祖祖辈辈居住在笼子里,它们竟不再会走路,它们还不会从地上啄食。为使它们吃食,顾城谢烨绞尽脑汁,好话说了无数。最后他们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把饲料放在一条木板上,然后一人一头来回晃动,模仿流水线的饲料传送带,它们就这样开始吃食了。顾城谢烨想,回归自然是多么难啊!他们还想,在这个文明世界里要过自然的生活要花多少代价啊!他们望着岛上那些英国、德国的银行家们豪华的空阔的别墅,心想:他们正在辛勤地挣钱,为了来过自然的生活,而他们从来没开过。想到此,他们便会有一种富足感。后来,jī们渐渐地学会了从地上啄食,它们开始走动,甚至学着飞翔,将它们的腿肌锻炼得很结实。它们全是那样硕大qiáng壮的体魄,停在那里,就好象停了一群鹰。当两个月过去,饲料吃完的那一天,它们开始下蛋了,每个蛋都有盈盈一握,十来个便装满一篮子。顾城挎着篮子去卖蛋的情景,多么叫人高兴。就此,他们进入了一个衣食无忧,并且少有积余的阶段,他们还了一点银行贷款,修补了屋顶的大dòng,扩建了阳台。站在阳台上,望着太阳和月亮落下森林,再唱着一些旧歌。雨后的景色最是惊人,巨大的彩虹一直落到脚底。然后,院子里三棵果树开始结果了,碗大的杏子一个一个砸在地上,等着顾城拾到篮子里去。
顾城有时候非常嫌恶他的身体,他说,身体是多么麻烦和累赘的一件事啊!它一会儿饿了,一会儿渴了,要你去弄吃的,弄喝的。他说他有个时期特别恨他的身体,因为它总是饿了还饿。我想那大概已是一个发育的时期。可是我已经说过,顾城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个唯物主义者,他承认并且还称得上是尊重现实的需要。他不拒绝运用某些谋生的手段,比如到大学讲课,比如接受某些jiāo流基金的邀请。当我们在伯林见面时,他便是来此参加一项文化jiāo流计划。有一年时间。这一年的收入可供他们归还银行的贷款,再进一步修缉房子。顾城也不拒绝以实用性语言来进行日常生活的jiāo流,他还很善于运用语言的这一使用功能,将许多只可意会的事情表达得相当完善。据说,他的讲课很受学生的欢迎,听课的人总是济济一堂。他画的图画有两种,一种是写实性的酷似的肖像,他为岛上居民画像,然后收费;另一种是奇异的纲笔画。他、谢烨、小木耳,都以特别的线条表现,植物与自然,也以特别的线条表现。那些流畅怪异的线条在纸上布下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又象是一张地图,规划了肉眼看不见的存在状态。但顾城不愿意负担额外的现实劳动,房子的贷款始终压在他的心头,还清贷款的这一日就象是一个未来的节日。他还不愿意学英语,一句话也不说。他是岛上唯一个不说英语的人,这给岛上居民留下神秘的印象。我想,他是觉得,有一种使用性的语言就足够了。不说英语的顾城在岛上走来走去,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人们就猜测:看哪,这个人在想什么呢?他和他的儿子木耳无法对话,木耳一口英语,一个汉字不说,他们见面也是相互微笑,一个字不说。我就又想:顾城到这个岛上来,是不是为了省去说话的麻烦?等房子贷款还清,荒地长出庄稼,他便可以再不出岛,安心在岛上,在森林里,过着像“我们写东西”那样的生活:“像虫子,在松果里找路”,他这一只钻果子的虫子,他钻啊钻进果皮,又钻进厚实的果瓤,再去钻那坚硬的核,最后,他也钻进了,然后“种子掉在地上,遍地都是松果。
在伯林去找顾城,我走了很长的路。我们都住著名的库登大街,我是这一端,他是那一端,我沿着库登大街走啊,走,走过了许多昂贵的商店和繁华的街区。我没料到的是库登大街的尽头竟会是那样僻静,有着古朴的小铺,那条小小的街开满了鲜花,好象乡间的小镇。我找到他的门牌,寻找他的门铃。在一排长长的外文姓名中间,他的“顾”字的拼音显得特别简单,好象不是一个名字,而只是一个音节,这音节象征着顾城。然后我按了门铃。他们的房间空空dàngdàng,行李打开放在chuáng边地上,好象随时都要开拔。进门就问我要不要吃面条,炉子上有一锅汤,随时可下面条。顾城戴着他那顶牧羊人似的布帽,表情怅惘地走来走去,窗外是午后的灿烂的阳光。顾城说他想家了,想回岛上去。jiāo谈计划只过去了三个月,剩下的九个月真是漫长得吓人。想家的心情他长久以来从未有过,现在有了多么叫人高兴。他想他在山里凿石头,这一块大石他要凿下来抬回去,垫他们的台阶。他凿啊凿的,像一个古老的石匠,忽然之间,石头上冒出了火花。他抬起头,发现原来天黑了,黑色的鸟群在落日染成的红色的树林上飞翔,转眼,月亮升起,巨大的一轮。顾城收拾起东西,就回家了。

问我对自己小说形式变化的预测,不,不,这不能预测。对我来讲变化只是需要,本能的需要,不是理性的。别人看来,我的小说形式变化很大,我自己则感到太自然不过了,这是一个生长的过程。创作不同于其它工作,是靠想象力吃饭的,所以每次要努力创造不同的东西。不同不是问题,如果一个作家老是用同一形式编同一个故事,那么他的创作生命也就萎缩了。我写小说的时候从来不考虑小说是什么,写的时候不能考虑这个问题,只能按着自己的需要写下去。
说我的小说跟张爱玲有点像,不,我觉得不像。现在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写得好的就说是学张爱玲。对张爱玲评价这么高是否恰当,应该研究一下。张爱玲去了美国之后就不写小说了,但她对文字还是热爱的,于是研究了《红楼梦》,还将《海上花列传》译成了白话文。我则不同,我始终保持对虚构故事的热爱,从没中断小说写作。说我比张qiáng不好,说弱也不好,总之我觉得不像她。我对她有一点是认同的,即对市俗生活的热爱。
我成功吗对,我比较成功,比较满足。遗憾不,我没有什么大遗憾、本质的遗憾。
上海过去是一个比较粗糙的城市,它没有贵族,有的是资本家,平民,流氓,其前身也就是农民。现在年轻人热衷于去酒吧、咖啡馆、茶坊寻访旧上海的痕迹,其实他们寻找的是旧上海的时尚,而旧上海的灵魂,在于千家万户那种仔细的生活中,任何时尚都是表面的,而且不断循环,旧翻新是时尚的老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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