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41)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还有,什么都没有的画,是不是同样的道理,中国人的哲学,无就是有的意境?空白的意境?此空白就是彼空白?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图画展览会呢?
在取消规则的限止之后,事情的存在已经没有必要了。艺术其实就是由这些限止决定的,没有限止就没有艺术。限止就是艺术的形式。
有时候,我特别想回到最初的写作的状态,那种慎重地拿起笔,铺开纸,字斟句酌,写着写着,忽然迷失了方向,再掉过头寻觅足迹,重新出发。工作是困难得多,劳动艰苦,可是到达目的地的快乐真是叫人心里踏实。这是一种自然的状态,就好像农人收割去年种下的庄稼。种的是麦子,收的就是麦子。
今天的情形是大不同了,四面都是方向,脚下就是路,真是随风而去,随处落地开花。
倘若将稿纸比作土地,我们的笔犁破了多少地啊!肥土变瘦土。哪里还有未开垦的处女地?世界上的土地究竟是有限还是无限,人类的力量又究竟有没有止境?还有自然,自然是否至高无上?
我们是不是真是自己的掘墓人?我们奋力建造辉煌的宫殿,取土制砖,结果挖空了地基,动摇了立身之本。
也许一切都和世纪末无关,世纪末的说法,只是为自己的悲观情绪制造宽阔的背景,好有所依赖,也是软弱,生怕孤寂的表现。悲哀就是悲哀,绝望就是绝望,它发生在我们内心里,随着生命的周期按时出现,世纪末不过标明它发生的时间。
只有事情本身是有意义,时间仅是时间。
情绪低落的时分,最好是走出户外,再走远点,走出深街长巷,去到田野。那里,能听见布谷鸟的叫声,农人们平整了秧田,正在落谷。赤luǒ的脚插在黑肥的泥水中,一步一步,谷种扬了满天又落了满地。架子上的葫芦青了,豆也绿了,南瓜huáng了,花却谢了。原来,自然依然在生生熟熟地运动,活力勃发。野草野花在庄稼里偷长,这地的劲道还足得很哪!日月星辰也在各自的轨道航行,cháo汐大起大落着。
好吧,就期待着下一个周期,悲观主义终会走到尽头,快乐应运而起,那时节,就当是世纪初了。

南村《辍耕录》卷二中有一行:“至元二十四年,宗王乃颜叛,后伏诛,徙其余党于庆元之定海县。”
我祖先乃颜旧部,就这样来到浙江定海。我想,他们以顽qiáng的生命力生存了下来,他们学会了农田里的活,也学会了海上的活,他们代代繁衍,人数越来越多,布满了荒凉的海滩。乃颜旧部的后代全都身材高大,体魄qiáng壮。他们的种族经受了北方草原天寒地冻飞沙走石的磨砺,又经受了南方溽热cháo湿yín雨骄阳的锻炼,他们中间稍差一点的都死了,活下来的全是qiáng有力的。我想,他们不该忘记他们的语言。他们和外人说话用一种语言,自己话是另一种语言。他们说着自己的语言的时候,心中就充满奇妙的感觉。他们没有看见过草原,也不熟悉马匹,弓箭于他们更是一窍不通,可是当他们着这语言的时候,一切似乎全到了眼前。他们中间一定流传过一本家谱,记叙他们的来历。他们每一代,每一系都有清楚的记载。关于那次失败的叛乱,其间也作了口气模糊、充满暗喻的透露。我想,引发后来再一次放逐的,是这一本家谱的bào露。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他们严守秘密,人前从不提这家谱,人后也以暗号代指。但他们毕竟保不住有时候要漏出那么一次两次,当他们说这暗语时,脸上神圣的表情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有那么一些好事者是不足为奇的,这些好事者会gān偷听这一类勾当也不足为奇。接下来,就会有人去报官领赏。朝廷对于他们这样反臣的后人向来是严密监视、草木皆兵的。搜查在夜间进行,万籁俱寂,官兵从天而降。我想,他们还应该抵挡一阵,他们举着鱼叉、铁锄,无望地抵抗着官兵,大红灯笼在没有月亮的夜晚一闪一闪。他们的抵抗激怒了官府,将这视为一场真正的谋反。我甚至想象这已经到了明代初年,中原回到了汉人手里。安徽人朱元璋坐上龙椅,他对所有的蒙古旧部都保持着警惕,深怕死灰复燃。即使是像乃颜这样忽必烈的叛臣,他都很不放心。这样的话,他就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就可以将定居于定海的乃颜后裔驱散放逐,家谱的事仅是个借口。然而,我想家谱就是在这时候神秘地消失,要等数百年后再神秘地出现。然后,他们分别上了大木船,渡海进杭州湾了。这是他们最后的离散,从此他们就对自己的历模糊不清,以至彻底的遗忘。官府这一招,很厉害。他要截断他们的旧根,一刀不够,再来一刀。他截根,还要斩藤。他要他们忘记自己的来历,忘记深仇大恨,却有一点不让他们忘记,那就是:他们罪人的身份。他只须他们记住他们是罪人,为什么犯罪、犯的什么罪,都无须记住。这便是堕民的来历了。
关于堕民的起源,说法不一。在我母亲的家乡绍兴,共有五种说法。这五种说法,按照朝代年月的次序排列:第一种说法要追溯到久远的楚汉相争。项羽身死,余部誓不臣汉,刘邦抚之不降,杀之不忍,将其贬为堕民。项羽之部的气节令天下人全信,一个虞姬且有如此刚烈明义的性情,视死如归,更不用说六尺须眉了。“抚之不降”像是楚霸王的人做的事,“杀之不忍”也像是刘邦的为人。这种说法将著名的楚汉大战带到我们眼前。“四面楚歌”已成为绝望的形容词,“霸王别姬”也是著名的戏剧片断,“夜深沉”的曲牌脍炙人口,动人心弦。堕民的第二种说法源于南宋初年,金兵大举南侵,宋将焦光瓒率部不战而降。从此,焦部为世人所不齿,遂被贬为堕民。这种说法来自于堕民的自述。另外,徐文长这家伙也这样说。我觉得这说法应和了人们鄙夷jian臣行径的爱国心,也应和了人们崇尚节烈的英雄气。所以这是最受人们认可的堕民来源。第三种是说元灭宋后,将其罪俘遣送到江浙一带,贬为堕民。此种说法还附有一条,就是说赵宋子孙见哀于人,自流于惰而形成堕民。我想这所附之条似乎太过于文学化了,充满了士大夫气,我不喜欢。而前边的说法却有些合我心意,这罪俘应当不仅包括赵宋汉人,也包括谋反的蒙古人。第四种说法中有一点也合我意,它说:朱元璋灭元之后,将蒙古贵族贬为堕民。“蒙古贵族”这一点已是我所需要。第三、第四种说法合起来,我祖先的眉目就有些清楚了。还有第五种说法更有传奇色彩,说是明朝初年,与朱元璋分争天下的陈友谅、张士诚和方国珍的部属。这三人的情形都有些意思,陈友谅是沔阳渔民.随红巾军起兵,据汉阳称帝。张士诚的起义则带有无产阶级的性质,他率盐丁造反,据高邮,僭号大周。方国珍这海盗也搅在里面,一迭声地称王称霸。这三人先反元,后反明,再互相反,真是个混乱的时代,照统治者说法,就是“贼盗蜂起”。旗手鲁迅的意见有些接近这一说,但他是以商量的口吻:“倒是明初的反抗洪武和永乐皇帝的忠臣义士也说不定。”他赋予堕民以性质的起源,这符合先生他的人生观。材料中说,堕民的口音与众不同,似有口吃的通病。从材料所举的例子来看,他们似乎常常将不卷舌音念成卷舌音,以纪念一些连他们自己都已模糊了的事情。我相信,汉语一定不是他们的母语,他们口吃是因为这语言无论说了多少代,也与他们隔着舌头隔着心。他们的口音是个线索,引着我去作一些心痛如绞的想象。无论那五种传说各持己见,但有一句永不改变,那就是“远徙浙东”。这一句话说明他们来自远方,这是不容置疑的。材料还说,堕民自己聚居一处,不得与平民往来,并且不可从聚居处自行迁出,这带有“庶国”的性质。从绍兴,这些聚集处分散于城乡各处,每一聚集处人数不多,这合乎我前边的关于驱散放逐的假设。堕民这一称号经年不变,他们的聚居保持了这么多年代,没有被混杂以至取消,对他们的苛政也无减轻,世代不得翻身,可见得他们不是一般的罪愆。他们的先人所犯下的,必是篡国谋权弑君的滔天大罪。还可见得,他们出自本能顽qiáng保持自己的宗族不与周围同化,一定付出艰苦的努力和巨大的代价。他们也许宁可做一个堕民,也不愿消灭自己的历史,这历史是什么至今也难说了。关于堕民,有两点最使我伤怀,第一是称呼,第二是职业。无论老幼,他们都要喊一声“娘”。这一声“娘”喊得人肝胆欲裂,“娘”这样最尊贵最亲爱的称呼,却要用来称呼四乡老幼,这是何等的低贱和伤心啊!堕民的职业也叫人不齿。他们不得人士、务农、做工、经商。他们做的事全带有jī零狗碎的味道,比如收购jī毛鸭毛,破布旧棉花,这活儿有一股猥琐气息,一股huáng梅天的yīncháo气。他们还做道送灶神的饴糖和纸轿,我不懂为什么灶神所用器具要由我的堕民祖先来做,这是否带有替罪的意思。《抱朴子·微旨》说:“月晦之夜,灶神亦上天白人罪状。”让罪大恶极的堕民烧糖做轿,送君上天,是代人受过的意思吗?另有一个行业为堕民所作,则是唱戏。堕民如何会操此行业呢?我想一是可能来源于另一个堕民行业,就是受雇于红白喜事的chuī鼓手和清音班。他们chuī奏弹唱的总是悲调和喜调,这两种调门可说是概括了人世间一切戏剧。第二种可能源出于堕民自己流传的起源故事。那是说堕民其实是唐代贺知章组建的梨园子弟,后因姑息养jian,为非作歹,伤风败俗,惹动龙颜大怒,于是贬为堕民。这一私底下的传说有一派晚唐旧景的绮靡之风。还有一个民间故事引动了我的心。它是说堕民在绍兴城的聚居处三埭街,其实是个发皇之地。它四面环水,与外街有十桥相连。到了明代,为维护明朝天下,军师刘伯温挖井移石,将风水镇住,使堕民只能在台上做帝王将相,台下则是贱户。“台上做帝王将相”这句话大有深意。我想它暗示了堕民先人的身份。民间故事常常是一种历史的隐喻说法,“发皇之地”是一个隐喻,“镇风水”是一个隐喻,“在台上做帝王将相”也是一个隐喻。唱戏这堕民的职业,在台上威风一时,台下卑微一世,它有一种将老虎捉在笼子里给人观赏的味道,是对身为皇族的罪俘最好不过、最疼不过的惩罚。我这下更相信,我祖先出自堕民这念头了。而且我发现,堕民的行业有三个与我母亲家族有关系,一是竹器,二是唱戏,三是弹棉花。这且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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