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45)
我想,坐在乌篷船上听徐文长讲那“的笃的笃”故事的有我祖先。当徐文长在暖烘烘的日头下,“的笃的笃”地睡去,他们便转了话题,说一些别样的事情。这是风调雨顺的一年,祖先他刚从灾荒中缓过气来,倭寇也回了老家。祖先他jīng神清慡,腿脚有力,克勤克俭,乐天达观。乃颜之乱已沉疴心底,草原也沉疴心底。骑马人的血源是我母亲家庭的血中沉疴。我总觉得我母亲家的血液有毛病,大约是那遥远的马背祖先沸腾的热血在作祟。我母亲她特别怕热,我母亲她特别容易激动,她还患有血压高的毛病,血一上头,事情就有些危险。我母亲还有些神经兮兮,小小事情就一惊一乍的,弄得周围的人们很紧张。据说,她父亲也是一张红堂堂的脸,动起怒来可是了不得。而且他那热情涌动,却不知何所去的一生,也表明他的血液里有一个冲突迭起的元素。在我寻根寻到我母亲的原籍绍兴之后,还听说我曾外祖父有一个兄弟,据传他们这一家很不幸,有人自杀,有人发疯。虽然消息不一定确切,可我依然很哀伤。我想我母亲家里大约永无宁日,那原始的血液,就像一道河的残坝,阻在水底,使潜流纷争,波làng连涌。我有时觉得我也染上了他们的坏毛病,我会有疯狂的念头涌上我心,我的心脏常常无来由地加速跳跃,我是那样无可解释的孤独,我有时不知在想念什么,心里非常忧伤,我很小的时候,一觉醒来,就感到四下里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让我最后一次地,永远不再地叙述一回那辽阔的漠北草原。我祖先所属的部领乃颜,被世祖忽必烈。他裹在毡毯中,日月天地遁人黑暗,黑暗遮住眼睛的一刹那,他就失去生命,血液不再流动,凝固成坚硬的石块。乃颜死了,他的残存的部众哭着逃离他们的驻地撒儿都鲁。他们一边流血,一边流泪。他们逃往四面八方,隐藏起来,像受伤的狗似的舔着自己的伤口,一面立下复仇的誓言。在乃颜死后,他的余党残部的复仇行为可说是连续不断。同年七月,失都儿发起了出击,忽必烈命大将塔出和皇子爱牙术合力迎击失都儿。这场战斗非常激烈,我想乃颜部下一定经过周密的策划。他们拉开阵势,连连出击。失都儿发起第一攻,接下来是太撒撒拔都儿。塔出两次中箭,乃颜的大将帖哥和抄儿赤便包抄而上,要擒皇子爱牙术。此举立即为塔出发觉,他掉马回身,拥出皇子。应当说,塔出是个好将,他忠诚,勇敢,为忽必烈打天下立下汗马功劳。他护卫着皇子脱离险情,又一转马头。这一还击是乃颜部下始料未及的,一将士帖古歹中箭坠马,这一箭是神之笔,“中其口,镟出于颈”。乃颜的兵将伤亡很重,伤心使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浴血奋战,杀红了眼。帖古歹死后,失都儿、太撒撒拔都儿、帖哥和抄儿赤见大势不好,便欲撤退,而塔出紧迫不舍。马蹄子扬起的尘土遮huáng了天空,失都儿他们得耳鼻出血。他们晓得末日到了,却一点不为死难过。他们只是感到羞惭,愧对可汗乃颜。乃颜对他,恩重如山。草原在他们眼里变成混沌一片,他们一个个坠下马去,每一个人都身中万箭。他们的马顿时轻快许多,它们跳跃着,欢奔着,消失在弥漫的huáng烟之中。到了至元二十八年十二月,史书上还有这样一条记载:“阉里带言:‘乃颜余党窜女真之地,臣与月儿鲁议,乞益兵千五百人,可许之。’从之。”从此记载来看,从至元二十四年七月失都儿作乱,一直到二十八年十二月这最后一次的歼灭,之间四年零五个月,我乃颜的残部一直在草原游dàng。他们的人马已经不多了,这从阁里带“乞益兵千五百人”这一句中可以推测。四年前,迎击失都儿,塔出和皇子爱牙术可是领兵一万啊!我想他们还人疲马乏,病弱不堪。他们失去了营地,帐篷又破又烂、牛车坏了木轮。由于哀伤和心灰意懒,他们的马匹也又病又老。可是无论他们多么困窘,为乃颜复仇这一个念头却像是永远不灭的火焰,燃烧着他们的心。就是这个念头,支持着他们顽qiáng地生存,并且伺机出击。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气力了,他们的出击其实只是一种骚扰而已,成不了大器,却叫人们不舒服。这可从“乃颜余党窜女真之地”中的一个“窜”字看出,“窜”这字表明他们人数不多和兵力不qiáng,他们只可小打小闹的,他们已是苟延残喘,垂死挣扎。关于这场歼灭战的经过,史书没有记载,只在阁里带请战之后,写了两个字:“从之”。“从之”这两个字,表示阖里带的请战得到了忽必烈的批准,继而又暗示了这场歼灭战如愿以偿,并且不费chuī灰之力。史书上连一星笔墨都不愿多花,写完“从之”这两个字便去讲另一件事,关于一个不吉祥的星相。这是最后的一灭了,我想乃颜旧部,是破衣烂衫,马背生了断梁疮,他们除了伤心和仇恨还热腾腾地活着,其余全死了。一千五百良兵打他们,简直是杀jī用牛刀。我,追击是免不了的,但是不会延续太长的时间。阁里带和月儿鲁轻而易举地包围了他们,他们这时聚在一起,围成一个圈,圈里是女人和孩子,坐在破烂的大车上,用破烂的毡毯裹着身子,十二月的草原寒风凛冽。阁里带的心里会闪过一丝疑惑,乃颜残部的虚弱无力反叫他生疑。所以,这包围僵持了一段时间,乃颜残部沉默着,孩子一哭不哭,直等到太阳西沉,阁里带与月儿鲁一声令下,一千五百兵合拢而上,chuī灰一般,将我祖先的族人消灭了。这时候,月亮已经升起,阁里带和月儿鲁点起了火把,带着兵士远去大都,向忽必烈报功了。乃颜余党躺在月光下,血从他们身下咕噜咕噜地流淌。每一次喝酒,都是他赢。一上来,他并不怎么的,有些软弱地坐着,等别人向他敬酒,就礼貌地喝一点。菜却吃得比较多,这也不像会喝的人。所以人们便注意不到他了。其实,有心的人,或者是事后回过头来想,会发现这中间他并没间断喝酒。他缓缓地喝着,吃着菜,好像不是在酒席上,而是在家里,独斟独饮,挺享受的。但从酒场上的策略角度看,这时候的喝,有些像是铺底,或者热身。等他吃喝到一个程度,这个程度怎么说呢?就是说,他呢,脸色润泽了,眼睛里有了光,显得很满足。不是酒足饭饱的满足,而是恰如其分的,正好。看上去,他似乎变得胖了一些,腰也直了。而酒桌上则是到了酣畅的阶段。人们互相敬着酒,酒杯碰来碰去,一会儿一杯,一会儿一杯。不像刚开初时,人人都很警觉的,小心翼翼,谨慎地接受敬酒,再谨慎地想好说词,去向别人敬酒。那是闸还没拉开,迫于水的压力,必得一点一点地打开闸门。等打到约莫二分之一,抑或是三分之二的光景,水流便推开闸门,一泻千里。酒喝到酣畅,就类似这个情形了。
这时候,酒桌上的节奏是流畅的,类似行板的节奏。人人都很快乐,警惕性已经放下了,感情变得十分亲和。酒也变得滑润了。最初的辛辣的刺激已被微甜的回味盖过。它们尖锐地击中舌头中间的那一点,转眼便充盈到整个口腔,化成暖意融融。身体变得轻盈起来,思想也变得轻盈,而且绵绵不断。口齿则格外伶俐,妙语连珠。就在这时分,他来了。他开始敬酒。他敬酒的样子也是软弱的,甚至有些腼腆。总之,他就是这样叫人放松警惕。他都没有站起来,还是坐着,开始了敬酒。他的敬酒看上去只是礼节性的,完成一个仪式而已。只有在他一仰脖喝gān杯中的酒时,那一仰脖的动作是带了些锐度。他迅速地,利落地一仰脖,杯底就gān了。并且滴酒不洒。对,他喝酒从来不洒杯,不像有些人,酒洒了一路,滴滴答答,可一径洒到对面的菜盘子里。他斟酒也很利落,一条线下去,酒及杯沿下一分,再一条线收住。也是滴酒不洒。他吃菜也是这样,面前没有一点汤溃酱渍,鱼刺肉骨,在盘子里顺在一边,gāngān净净。他的手比较瘦,看上去略有些gān燥,显露出骨骼。其实却很柔软,而且暖和。他的手形是较长的那种,但并不是艺术型的,而是有着劳作的痕迹,比如茧子。但依然很柔软。在那种枯gān、粗糙的表面之下,有着一种敏感的气质,也不是艺术的,还是和劳作有关。他的手,是一种特别能够控制动作的手。准确、简练,镇定,从不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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