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母亲照常去上班,路上却转了个方向,进了她学校。沿走廊一排教室,都像蜂窝一般,嗡嗡营营,有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念着什么,一字听不清。她心想:这叫读书?叫现世!走了过去。尽头一间办公室,里面坐几个穿棉大衣、戴红袖章的男人,她进去问,哪一位是负责的,就有一个说他是。她自己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口袋里摸出香烟,自顾自点上,然后开门见山,是谁谁谁的家长,听说小孩子在学校不大争气,小孩子不好总归是大人不好,她就主动前来领受教诲。那几个沉默了一刻,他们没想到传说中风流的女演员竟然是这样,怎么说呢,这样的泼辣,她抽烟的姿势就像一个潇洒的男人。他们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她就等着,等他们开口,令他们感觉到bī迫。那位自认为有所历见的负责人,咳了几声,说:我们要共同对同学加qiáng教育。她态度颇为恳切地问:教育她什么呢?负责人迟疑了一时,回答:教育她艰苦朴素。她哪一点不朴素呢?女演员越发恳切地问。她的穿着,负责人说。哦!她恍然悟道。她的眼睛一直在面前几张脸上逡巡,她是什么样的阅历?她能看不懂他们的心思?心里冷笑,面上却依然诚恳着。比如说呢?她问。负责人多少有些放松,说话便流利了,眼睛里放出光来。比如说,她时常穿一件派克大衣——是风雪大衣,我下乡劳动时候穿,穿下来给她的,女演员承认——帽子和袖口都镶了皮毛——人造毛,女演员又略修正一下。还有,负责人宽平的颧骨上浮起红晕,她穿的一条毛料裤,裤管大得像两面旗。是条男式裤,她哥哥穿小了给她的,女演员也承认。这些衣着很招摇啊!你不晓得,你女儿走过去,人家的眼睛就一路跟过去,她十五岁的人,看上去倒有二十五岁!她看住这位负责人的眼睛,使他感到了局促,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他,他态度变得qiáng硬,扬起声调说:有些反映,你女儿可能与社会上的某些人也有联系。什么人呢?她问。负责人暧昧地一笑,并不正面作答,而是说:你知道,她在社会上有个绰号,叫“猫眼”。女演员的脸有些红,但依然镇静着。她将手中的烟蒂在办公桌上一个覆倒权充烟缸的茶杯盖里按熄,说:这就是你们学校的失职了,应该尽快去查,查明了好尽快处理,倘查不明,就什么也不能作数了,是不是?她莞尔一笑,笑里依稀有往昔的风韵,是一种冰霜利剑式的凛冽的风韵。负责人说:我们会查的!话是qiáng硬的,但实际上已经被牵着走了。她立起身来:要查不出来东西,你们就要澄清事实,到那一天,要通知我们家长啊!她提起放在桌面上的包,忽然想起什么,从包中取出一个红袖章,套到臂上,又是一笑:差点忘了。转身向门外走,因是课间休息,门口围着些学生,自动让开路,让她出去。屋里人只是发呆。
这天傍晚,母亲下班回到家中,对了郁晓秋说,以后再不许穿那件风雪大衣和毛料裤,说完劈脸一个巴掌上去。这一记巴掌忽然间扇起了她的怒气,就又连着几下。郁晓秋也不躲,只是由她打。她早已习惯这种突发性的怒气,也晓得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是,这天却与往日有些不同,她哥哥在家。她哥哥已从一家中等专科学校毕业,在设计院里做绘图员。他形貌与先前又有改变,中式驼毛棉袄,外套的确良深铁灰罩衫,浅灰啥味呢长裤,黑色牛皮鞋,头发梳得整齐服帖,很有几分他父亲当年在印书馆上班的样子。他依然住在外头,从学校宿舍搬到设计院宿舍,偶尔回来一次,多是来翻箱底,找几件父亲留下的旧衣物。父亲当年戴过的欧米茄表,现就戴在他腕上。与这个家庭划清界限的誓言,他不提,母亲自然更不会提。她与这儿子不亲,可内心底却总还是依赖他,所以便怕他。大约也是要做给这儿子看,看什么却并不清楚,她又多打了郁晓秋几下。好像也是要帮母亲什么,帮什么又是不清楚,她哥哥也上来了。同小时候一样,他出手很节省,眼睛不看,头也不回,突地就是一下。他的bào戾与冷酷其时已经种下恶果,会叫他付出半世的代价,这且是后话了。这一回,他用的是脚,朝后勾的,一下子送进郁晓秋怀里,郁晓秋刚要“噢”出一声,身后却响起一声尖叫,她惊一跳,没“噢”出来,反吃进去了。回过头去,看见一直倚着看书的姐姐坐直了身子,书本摊在膝上,两只眼睛里满是惊恐,她颇感意外,没觉着疼,可腿已经跪下去,人蜷起来。母亲晓得这下子打重了,心里急气,结果是朝了她低下的头顶又给了几下,这场家训方才结束。
前面说的那初三女生的,和郁晓秋同班的弟弟,叫何民伟,下乡劳动时,任司务长,底下有一男二女,三个伙头军,其中一个就是郁晓秋。为了表示他们不偷懒,这三个人是轮值,每天留一个,同何民伟搭班烧饭,其余两个和连队其他人一并下地劳动。此时正值秋收秋种,要抢农时,活计挺重的。但毕竟人多地少,在城里做工的男人又都请了农忙假回家,所以不缺劳力,还嫌上海学生仔踩坏了田畈。棉秆拔不起来,就折断了应付,洗衣服将河泥搅起来,弄浑了水,有不慎落下水去的还要捞他起来,拿出家中棉被捂了他发汗,平添多种忙乱。上海郊区的农民多是富庶的,三抢时分,一日要吃六餐,蒸肉,煎鱼,裹圆子,摊油饼,像过年。而上海学生仔,每日三餐是青菜或者卷心菜,早上过粥的红腐rǔ,前一夜割皮蛋样一块割成四份。他们中的一半住在某家空出的旧屋里边,这家为娶媳妇刚起了新屋,旧屋本是要拆,还回队里宅基地,这时就暂缓,住进女生,灶头还在,正好烧饭。另一半男生,住在队里的仓库,要过两领石板桥,走一些路,荒僻一些。说是荒僻,也就是不像这边人家稠密,而是临了路和田。事前,乡人们就挑来稻草,垫起尺半厚的地铺,等他们展开铺盖,睡过夜,就平下去贴了地面。手伸进垫被,都是湿的,心里就喊“作孽”。
他们自己倒不觉得苦,因为新鲜。大家聚在一处起居,乡间又有许多未曾见识的事和物,隔壁的新娘子早上端了木盆去河边洗衣服,后边也要跟一伙女生。做活计,人家并不指靠他们,他们也趁机溜开去玩耍,被褥cháo一些更是无妨,他们都是打通腿的,铺盖合在一处,人挤人,挺有火力。对伙食,也并不像乡人们那样的觉着不堪,相反,他们很满意。这几个伙头军很卖力,他们殚jīng竭虑,要将有限的伙食费用好。他们向队里买来第一批稻谷打下的新米,在青菜里加大量的酱油,煮得苏烂,合乎少年人味重的口味。锅底的锅巴小心地铲下来,盛在篮里,第二天早上放进粥里一并煮,特别能煮出量来,可弥补新米不出饭的缺口。这样吃了几日,却把大家吃得馋起来。先是有调皮的男生开始抢锅巴吃,不让抢,便在夜里潜进来偷。他们几个护卫着一篮锅巴,在灶房跟前转,石板桥上走过去走过来,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最后,由郁晓秋去和房东商量,放在她家里,条件是她们女生的马桶,必须要倒在她家的粪坑。锅巴安顿了,却又有一件东西受到危险,就是酱油。不晓得是谁兴出来的,在早晨的粥里面拌酱油,可加qiáng口味,效果不错。于是,竞相效仿,酱油的消耗极速。连老师都无法控制。商量下来,总结出原因,是缺油水,急需改善一下伙食。将那几个钱算过来算过去,仅够给大家吃一次大饼油条,便决定第二日,两人留下烧早饭,两人去镇上买大饼油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