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_王安忆【完结】(3)
即便在那个时候,还是战时,香港的夜晚就显露出旖旎的风情。街道是倚着山形bī仄地上下弯曲盘旋,房屋忽出忽没,灯光忽暗忽明,有一种诡谲的美丽。随了渐渐适应周遭的光线与环境,两边的街景变得清晰具体,竟是破败陈旧,多有上海四马路那样的骑楼,骑楼下黑森森的,散发出鱼和土货的腥气。出租汽车按了乘客给的地址停在一幢公寓楼前,笑明明下了车,搬下行李,这时候就真的只剩她自己了。她也不怕,一手提一个皮箱,走入公寓楼的门厅。谁要是见着这样时髦的小姐,登着高跟鞋,却轻巧地提了这么沉重的行李,一定会吓一跳。她走入门厅,被一个老伯拦住了。老伯上身穿一件浅灰制服式短袖衬衫,下边却是一条短裤,脚上趿着木拖板,呱呱地敲着瓷砖地面,走出来问是哪一户的客人。笑明明听得懂一点广东话,甚至还能应对几句,告诉他找几座几室,什么公司。接下来的话就听不懂了,待反复问过几遍,老伯又反复解释几遍,笑明明只觉着头脑糊涂。一周的海上航行没有晕船,此时却支持不住了。她放下箱子,一下子坐倒在箱子上,定住神。老伯先进去,复又出来,手里拿一盒龙虎万金油,让她搽一点。她用手挡开了,只是向老伯要杯水。水端来了,她仰脖将水喝gān,然后问老伯附近有没有旅店。老伯指点给她一处,她立起身拎了皮箱就走,尖细的鞋后跟笃笃笃敲着地面,一转眼不见了。
坐在那间仅止四五平方的客房里,惟一一扇窗对着天井,对面大约是厨房,排风扇呼啦啦响着,将热和油烟一同排过来。笑明明坐在chuáng上,想着下一步怎么办。她就是这么一个现实的人,并不怎么追究那永华电影公司是怎么回事,方才在上海好好地招生,回来怎么就倒了?追究又有何用?那几个人是骗子也罢,不是也罢,此时此地又于事何补!先前到的那几个人,也不知去了哪里,根本无从找起。她只是计算身上的盘缠。所谓“永华电影公司”只给了单程,且算得极苛刻,两张行李票还是她自己付的。她本是有一些积蓄,其中大半在上海置办了行头,所余已不多。计算下来的结果是,她必须在香港找事做,至少要积够一张回程的船票。当然,倘若有发展的机会,她亦不会错过。可是,在这举目无亲的香港,言语都不能完全通,她摸得到门吗?她想了诸多问题,并不待想出答案,便倒下睡熟了。接下来的两天,她熟悉了周围的环境,知道拐角处一家粥铺可提供最经济的饮食,也了解到她所处的北角是在香港岛上哪一处位置,她还有兴致去了一趟浅水湾。那就好比是另一个香港,阳光灿烂,海天一色碧蓝,鲜花怒放,五彩的太阳伞绚丽地布在浅色的细沙滩上,外国人,尤其是白种小孩就像透明的橡皮洋娃娃。酒店的装潢非常豪华,广东人的富贵艳丽加上殖民国的古典风格,进出的男女毫不逊于上海的摩登。笑明明是从上海来的,晓得世界分三六九等,一来靠投胎,二来靠人力,所以不顶震惊,坐在沙滩上的玉石围栏上,看着明艳的南国风光,想的依然是下一步该怎么走。一直坐到日落,方才起身离座。余晖将海水染得金红,熔铁一般,外国小孩尖声叫着,赤luǒ着jīng白的身子,穿梭在夕照里面。对笑明明来说,全是画中的人和景,与她一无gān系。她收起白绸伞,倒掉皮鞋里的细沙,向回走去搭车。到北角住处,天已黑尽,老板在迎门的柜台上喝米酒,下酒菜是一碗烧鸭饭,见她回来,就问要不要让人买便当来吃。她说要,老板便差伙计下楼,不一时,买来一碗牛肉面。她就脱鞋站在柜台前,与老板一里一外地共进晚餐,还喝了老板斟出来的一小杯米酒,主客间就好似有了jiāo情。
这旅店其实就是两套相连的公寓房,老板就是“永华电影公司”所在那楼里,看门老伯的亲戚,所以介绍她到这里住。旅店住的客人大多是内地来的,有做生意,有转道去外码头,现时就还有逃难的。其时住了一家上海人,男人在香港一家小公司供职,女人带两个孩子过来投奔,不料男人在香港另有了家,只能将结发妻安置在旅店里,再两面jiāo涉。那女人倒并不作怨妇状,而是打扮得体体面面,整日出去逛香港,反正花销都是男人的,若不是她用就是那个女人用。比较起来,那男人倒显得凄苦,矮瘦的个子,三十岁的年纪,头发已落得很薄,穿一件浅色西装,因为热,腋窝这里叫汗渍huáng了。笑明明看了他,心想:要养小也须掂掂力道。不由说出一声:作孽!那男人正推客房的门,听见这一声上海话,回转身来看笑明明一眼。这才看出这男人长了一双花眼:单眼皮,下眼睑略微肉肿,不笑也笑。但这样的眼睛不经老,稍上些岁数,立刻变成眼袋。似乎他就是要抓紧这短暂的韶华,尽享人生。笑明明甚至在这里还遇到同道,一对从马尼拉来的华人男女,去上海学习西洋戏剧的。在笑明明颇有见识的眼里,这对年轻人不无私奔的嫌疑。因两人年龄相貌虽然般配,但出身显见悬殊。女孩子像是富人家的大小姐,一身学生装束之下,指上却有一枚样式简练大方的钻戒,可不是那类女学生们摆样子的花哨的假货。有一回,房门没关,看见男学生擎着一双女学生的白皮鞋擦油,笨手笨脚,却很虔诚的样子,那女学生只是倚在chuáng上看一本书。男孩子是典型的南洋人,细弱的骨架,窄瘦的脸型,皮色很黑,五官则相当清秀。穿白色西装,头戴白漆铜盆式遮阳帽。这身绅士装越发显出他天真幼稚,是来不及要长大的孩子。还是贫寒人家倾力置办的行头,就好比一份家当,时时要在身上。这两位住了几天便离去了,想来买到了去上海的船票。算起来,就笑明明和那位上海太太是长住,已有两周时间过去了。笑明明将香港岛都跑遍,曾经去中环一家百货公司应聘售货小姐,对方张口就要初中文凭,她哪有?只得退出来。在那些偏僻的后街上,服装厂倒是张贴了招车衣女工的告示,可笑明明又不会车衣。她还渡海去过一趟九龙,九龙的景象似更凄凉,板壁房屋歪斜着,门前污水横流。一旦走入蛛网样纵横密集的巷陌,如她这样装束的年轻女子,便引来许多可疑的目光。有人向她搭话,问是不是找事做?她装听不懂,又装作找人的样子,终于走了出来。这晚,她又坐在旅店柜台前,与老板对饮,不过,下酒菜是她买的,花生米和叉烧。在这地方,老板是她惟一的熟人了。她已经请老板替她当掉两件旗袍,老板将两件旗袍对了当铺窗口一抖,简直满屋生辉。心中很为这小姐惋惜,想她一个漂亮又聪敏的人,不该落到此种境地。有心要帮她,也看出她急迫要找个事做,却不知像她这样的人,能找什么样的事。掂量来掂量去,只有建议她去舞厅做舞女。
老板这样的柴米生计,亦不会有此道上的关系,只是送个主意,再指点几处地点。不料,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笑明明只走了头一家,便成了。她都没想到要搭点架子,再跑上另几家,比较一下。她当即应下,第二日便去应卯了。虽是战时百业萧条,舞厅里倒欣欣向荣,多少是大难临头前的醉生梦死。此时的香港,其实是又一处卡萨布兰卡,各路流民汇入此地,再流往各处。但凡能走动逃离的人或是有钱,或是有脚力,在这中转客居的地方最合适做什么?做舞客。过客中上海人占不小的比例,所以,像笑明明这样的上海小姐,就顶受欢迎。可是,谁也不会想到,笑明明会说唱演剧,出得来趟,却不大会跳舞。在上海时,与那痴心郎去过几回舞场,但都是他就她。灵巧轻盈的她,下到舞池里就木了,非是同她跳过不会知道。踩过几回舞客的脚,又撞过几回人,便是坐冷板凳多,下海少了。一半时间,是坐在边上,用手中可数的几张舞票当扑克牌摆着玩。这舞厅的规矩和上海一样,凭舞票关饷,像她这样,自然不会丰裕,只够在那客栈里继续住下去,回上海的船票是谈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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