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_王安忆【完结】(4)
她所在的舞厅,位于铜锣湾,属中上等,当然不能比上海百乐门、仙乐司的排场,但人气亦相当旺。底下几层是百货铺面,顶上几层是民居,窗户对了马路,市声涌进,舞曲的间歇便漏进的电车声。灯光稠密,不是说明亮如白昼,却是热闹喧腾的夜色。红绿huáng紫的霓虹灯,颜色总是乡气,还是暗色,可团在一起,你灭我闪,是一派俗间的烁烂。那些舞客,亦都有一种乡气,尤其是本地的,多是黑,瘦,土。广东人的脸型,似乎多是谋生计、苦劳作的现实的人相,特别不适于声色的场所。内地来的客人呢,亦多是封闭长久,这时来开眼界的,带了内地人的畏缩或者鲁勇。有一些老舞客,派头要大一些,却又有自己的老相识,跳不了几曲便双双消失。所以,笑明明的受冷落,一是因为舞技生,还是因为她骄傲,也活该她兜不到生意。不过,这也是笑明明有脾性的地方,到什么境地都不落相,有自恃。转眼间数月过去,回上海几成泡影。上海也不会有人记挂她,像她们这样,从小进了班子,与家人便没了往来,好比是没有父母的人。身在香港,却人地两疏,做舞女都是用了别名,“笑明明”这名字太没有性别,没有艳色。于是,在闹哄哄的人世里,她这个人就好像丢失找不到一样,无声无息。然而,不曾想到,有一个人倒还记着她。当然,光是记着不行,还要有机缘,有机缘遇着她,将她从茫茫人海里捞出来。这个人就是多年前,戏剧学校招生,问笑明明叫“啥个么事”的人。
这人是个纨绔,家里开面粉厂,在产麦区徐州买了地,租给农户种,将收成运来上海加工,销往全国及东南亚地区。父祖辈因是做实业的,思想比较开明,对子弟们并不仅限于经商承继家业,而是鼓励他们受西方科学教育。这大约还是从动dàng的时日里得来经验,万顷良田一夜之间都可易主,身有一技之长倒能确保衣食。所以下一辈里无论男女都读公学,男孩子或学机械,或学铁路,抑或学化工,大多出洋留学。女孩子择婿也是往洋务那一派上走。惟有这一人,很没出息。书也读了,却不用心,喜欢的是文艺。家里长辈最厌的就是这类无用又会移性的东西,明令禁止他往片厂、大世界、戏院子里去。可腿脚长在他身上,又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管是管不住的,于是又想开了,就当他是田里的稗子,反正也不承望他什么,随他去了。他得了大自由,gān脆表面文章也不做了,自己停了学,专门搞文艺。他在这方面实也没什么才艺,只是热心和喜爱。但这样也好,他对戏曲艺术就没什么高下贵贱的偏见,一律都敬仰,只要是唱做弹跳,与实际生计无关的,虚拟的,空想的,假作真、真作假的东西,他全盘收下。他虽然哪样都不会,喉咙是哑的,长相瘦、gān、huáng,摆样子都不成,但他有他的长处。他懂得人情世故,这就有些“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的意思了。尤其是文明戏,不像京昆有程式,有传继,平白一个幕表,全凭着演员自己生发情节。他就给演员说戏,也不是针对性地说,而是天南海北,古今中外。说了也不取报酬,班子都很穷,又从来没有“导演”这样的空额,所以反是他请客茶水,甚至到馆子里开一桌。因他说起来有瘾,就怕无人听。他这样的角色,有那么一点北京的齐如山的意思,不过齐如山是前朝遗老,有文墨底子,通的是国剧,又有际遇,碰上梅兰芳这样上品的艺术者,于是才能做成大事,海内外留名。他在上海这洋场地方,风气是新,可也浅俗,离大器甚远呢!可是,他也是与齐如山老先生一样,讲的都是戏里边的人性、人生,大旨是不离的。渐渐地,他在上海演艺圈里也有了种帮闲的名气。他对文艺真是热爱,哪里有演出,他就奔哪里,甚至跑外码头。此时,是听消息说,红线女到香港演粤剧,他就到面粉公司领了个视察香港经销处的差事,支了钱,带几个朋友来看戏了。到香港才知是误传,可来也来了,不妨就玩几日。这一晚,在铜锣湾饮了茶,顺便走进一家舞厅,竟然,他乡遇故旧。
初进去时,笑明明正坐在暗处,用手里的舞牌在桌上玩着弄堂小鬼的玩意儿,刮片。她穿一件银白同色织锦回纹的无袖旗袍,电烫的头发剪得极短,贴在耳后,露出耳垂上的珍珠坠子,随了手动一闪一闪。新进的那客人觉得这情节很可玩味,坐冷板凳却还自得其乐,不由多看几眼。那女子觉出有人看她,也回过头来,两人都觉得面熟,却还没认出来,怔一怔。客人问:跳一支曲子吧!笑明明将舞牌一揽,立起身,迎上去。走了几步,客人用上海话,自语道:跳得勿哪能。笑明明即用上海话回说:又勿是跳舞出身!这般的接口令,又令客人一怔,似曾相识,而且,是上海人。他再仔细低头看一看,才看出端倪,说原来是你啊,如何跑到这里来了?笑明明还有几分疑惑,因为在上海见的人多,不知此人是在哪一出里的。于是客人提醒她,什么地点,什么时间,彼此又说了哪些话。笑明明就要叹气:如今真给老大哥你说中了,“啥个么事”都不是了。客人说:退一万步,总归还是个小狗小猫吧!就此,两人定下了终生的称呼:“老大哥”和“小狗小猫”。这称呼可说最好地表达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始于恩义,终于恩义,中间从未走过弯路。在笑明明一方,她是看不中老大哥的相貌,老大哥这一方呢?他家里再允他胡闹,也不会答应娶一个文明戏女演员,他自己也不作此想,因到底与笑明明不是一路人。恰因为没有婚嫁的嫌疑,两人倒结下长远的友情,伴随一生。
老大哥替笑明明买了回上海的船票,还将她典在当铺里的旗袍赎了回来。只是香港天热,当铺里织物衣被又多,难免生了蛀虫。就这样,这一周的周末邂逅老大哥,下一周头上就上了回程的轮船。一来一去间,已有大半年的时光倏忽而去,笑明明则觉着隔了一世。香港这地方,于她没有可留恋的,只是溽湿,暑热,失意。惟有旅店老板,这老伯的慈祥,想起来觉着温暖。他那自酿而不得法、微酸的米酒,他们一坐一立,一杯对一杯地喝下多少,不醉人,却会胀气,在愁肠百结的昼与夜里,带给了她人世间的体己之意。
几乎是前脚着陆,后脚太平洋战争就爆发,海陆封锁。心里着急老大哥滞在香港怎么办,其实他是搭乘飞机,还比她早一天到上海。但两人再次通上消息,却是要在几年过后了。笑明明到了上海,立即回归老行当。恰好有几班独脚戏和文明戏相拼搭班,去苏州演戏,她进去了。她虽离开不算久,但滑稽行里倒有了新变化,独脚戏和文明戏掺在一起,生发出多场次的滑稽大戏。这对笑明明有利,因她是文明戏出身,会演,而不顶擅长发噱。并且,从香港回来,经受一次历练,她开窍不少,也泼辣不少。先只是扮个无名的龙套,她却把这无名氏演得鲜龙活跳,于是戏分越加越多,这角色不仅有了名姓,还跻身前列,“笑明明”这三个字也挂出牌去了。此时,她的形容渐脱孩子相,脸型丰腴了一些,这改变了原先清丽妩媚的格调,显出一种妇人的气质。那时节时兴细弯的眉,她便也将眉修得更细更弯,就多少有点妖冶。身上也丰满了,过去做的旗袍有些紧,又手头拮据,不及做新的,裹在身上,线条毕露,但还没到局促,而是熟透的样子,就有另一派风范。剧团在苏州大戏院演了十天半月,无锡的戏院又来接洽,于是,统往无锡。无锡之后再到常州,在沪宁线一带往返。郁子涵就是在这个时期登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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