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场面上,一透穷气,就泄了气!她打脚底到腰叉子全发凉。恨不得拨头跑回屋,关门躲起来。潘妈招呼珠儿、杏儿、桃儿端三个青花瓷簏子,放在当院,请三位少奶奶坐下。香莲想拿裙子把小脚罩住,偏偏刚才为了露蝴蝶,裙腰往上提,腰带扎得又紧,拉不下来,小脚好赛净心晾在外边给她出丑。她不敢瞅自己脚,也不敢瞅白金宝的脚,更不敢瞅白金宝的脸。白金宝脸儿不定多光彩呢!
佟忍安对吕显卿说:
“居士,打这评选结果上看,你果然不凡。您看其它各位有的一错两对,有的两错一对,有的名次顺序填倒,唯有您号码也对,顺序也对。不知您品评金莲按嘛规格?”
吕显卿听了好得意,才要开口,乔六桥抢过话打趣道:
“还是那七字呗!”
吕显卿刚刚比学问栽了,这次不能再栽,嘴皮子也鼓起劲儿说:
“七字法是通用之法。品莲要分等级的。”
“怎么分法,请指教。”佟忍安一追问,两人又较量上了。
“这要先说六个字。”
“不是七字又六字了?愈说愈胡涂了!”乔六桥嘻嘻哈哈说,一边跟旁人挤眉弄眼,想拿这山西佬找乐子。
吕显卿是老江湖,当然明白。他决意给这些家伙点真格的瞧瞧,正色说:
“听明白就不胡涂。小脚美丑,在于形态。所谓形态,形和态呗!先说形,后说态。形要六字具备,即短、窄、薄、平、直、锐。短指前后长度,宜短不宜长。窄指左右宽度,宜窄不宜宽,还须前后相称,一般小脚,往往前瘦后肥,像猪蹄子,不美。薄指上下厚度,宜薄不宜厚;直指足根而言,宜正不宜歪,这要打后边看。平指足背而言,宜平不宜突,如能向下微凹更好。锐指脚尖而言,宜锐不宜秃,单是锐还不成,要稍稍向上翘,便有媚劲儿。向上撅得赛蝎子尾巴,或向下耷拉得赛老鼠尾巴,都不足取。这是说小脚的形。”
这几句就叫香莲听得云山雾罩,从不知,小脚上还这么多道理讲究。拿这些道理一卡,自己的脚哪还算脚,只赛坠在脚脖子下两块小芋头。前厅里诸位把吕显卿这套听过,不觉拿眼全瞄向佟忍安。盼望这位天津卫能人,再掏出点真玩意儿,把这外边来的能耐梗子压住。佟忍安单手端小茶壶,歪脖眯眼慢条斯理吮着,不知有根还是没词,不搭腔,只是又追了一句:
“这说了形,还有态呢?”
吕显卿瞥他一眼,心想不管你有根没根,先痛快压你一阵再说:
“态字上要分三等。上等金莲,中等金莲,下等金莲。”
香莲心里一惊,想到自己得第二名,生怕这老头把自己归入中等。
“先说上等!”苏州那商人听得来劲,急着说。
“好,我说。上等金莲中间又分三种。两脚缠得细长,好比笋尖,我们大同叫‘huáng瓜条子’,雅号叫钗头金莲。两脚缠得底窄背平,好比弯弓,雅号叫单叶金莲。两脚缠得头尖且巧,好比菱角,雅号叫红菱金莲。这三种小脚中间垫高底,又叫穿心金莲,后边蹬高底,又叫碧台金莲。都是上等。”
“居士敢情有后劲,快说说中等嘛样!”乔六桥说。
“脚长四五寸,还端正,走起来不觉笨,鞋帮没有棱角鼓起来,叫锦边金莲。脚丰而不肥,好赛鹅头,招人喜爱,叫鹅头金莲。两脚端正,只是走路内八字,叫并头金莲;外八字的叫并蒂金莲。这都是中等。”
“这名子真比全聚德炒菜的名儿还好听!”乔六桥笑道。
“六爷你是眼馋还是嘴馋?”
“别打岔!居士,你别叫他们一闹把话截了,接着说下等的金莲。”
吕显卿说:
“今儿佟家府上没下等金莲。三位少奶奶都是上等的。要在我们大同赛脚会上,我敢说也能夺魁!”
他这几句话,不知真话假话客气话应酬话,却说得三位少奶奶起身向他道谢。一站一坐当儿,白金宝无意打裙缝露出小脚,叫戈香莲逮住着意一看,吓一跳,竟然真比平时小了至少一寸?是自己看错还是人家用了嘛魔道法术?
吕显卿对佟忍安说:
“我虽嗜好金莲,比您,至少还差着三蹬台阶。方才班门弄斧,可别笑话我无知,多多指点才对呢!”
佟忍安眼瞅一处,不知想嘛,一听吕显卿这话好比跑到自己大门口叫阵,略一沉便说:
“秦祖永《桐yīn论画》,把画分做四品。最高为神品,逸品次之,妙品又次之,最末才是能品。能品最易得,也最易品。神品最难得,也最难品。拿我们古玩行说,辨画的真伪,看纸,看墨,看裱,看款,看图章,看轴头,都容易,只要用心记住,走不了眼。可有时候高手造假画,用纸、用墨、用绫、用锦,都用当时的,甚至图章也用真的,怎么办?再有,假宋画不准都是后来人造的,宋朝当时就有人造假!看纸色墨色论年份都不错,就没办法了?其实,盯准更紧要的一层,照样分辨出来,就是看‘神’!真画有神,假画无神。这神打哪儿来的呢?比方,山林有山林气,画在纸上就没了。可画画的高手,受山林气所感,淋淋水墨中生出山林一股jīng神。这是心中之气,胸中之气,是神气,造假绝造不出来。小脚人人有,人人下功夫,可都只求形求态。神品……人世间……不能说没有……它,它……它……”
佟忍安说到这儿忽然卡住,眼珠子变得浑浑噩噩朦朦胧胧虚虚幻幻离离叽叽,发直。香莲远远看,担心他中了风。
吕显卿笑道:“未免神乎其神了吧!”他真以为佟忍安肚子里没货,玩玄的。
“这神字,无可解,只靠悟。一辈子我只见过一双神品,今生今世再……唉!何必提它!”佟忍安真赛入了魔。弄得众人不明不白不知该说嘛好。
忽然,门外闯进一个胖大男人。原来大少爷佟绍荣,进门听说今儿赛脚,白金宝夺魁,他老婆败了阵。吼一声:“我宰了臭娘儿们!”把手里鸟笼子扯了,刚买的几只红脖儿走了运,都飞了。他操起门杠,上来抡起来就打香莲,众人上去拉,傻人劲大,乔六桥、牛凤章等都是文人,没帮上忙,都挨几下,牛凤章门牙也打活了。一扛子抡在香莲坐的瓷簏子上,粉粉碎。佟忍安拍桌子大叫:“拿下这畜牲!”男佣人跑来,大伙合力,把大少爷按住,好歹拉进屋,里边还一通摔桌子砸板凳,喊着:
“我不要这臭脚丫子呀!”
客人们不敢吱声,安慰佟忍安几句,一个个悄悄溜了。
当晚,傻爷们儿闹一夜,把香莲鞋子脚布扒下来,隔窗户扔到院里。三更时还把香莲jī哇喊叫死揍一顿轰出屋来。
香莲披头散发,光着脚站在当院哭。
第六回 仙人后边是神人
戈香莲赛脚一败,一跟斗栽到底儿。
无论嘛事,往往落到底儿才明白。悬在上边发昏,吊在半截也迷糊。在佟家,脚不行,满完。这家就赛棋盘,小脚是一个个棋子儿,一步错,全盘立时变了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