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受高高兴兴起身告辞。牛凤章他送到门外,带上门说:
“你刚才说有嘛法?造大涤子的假画,我可够呛,怕不像,顶多像五分……甭说五分,像三分就不错!”
活受凑上来,踮起脚跟立脚尖,嘴对着牛凤章扇风大耳朵吭吭巴巴,直把牛凤章说得嘴岔子咧得赛要裂开,吃惊地说:
“你小子能耐比我还大!”
他呆呆瞅着活受,那模样不知见鬼还是见神了。他不明白这半死不活的小子,打哪知道这些造假画的绝招!
这才叫真人不露相。真人真是不露相。
活受说:
“往喝(后)咱俩一秋(齐)gān。您单会弄假的不成。我这叫半正(真)半假,有正(真)有假,想风(分)也风(分)不出来!”
“绝是绝,可我的心直扑腾,我怕佟大爷!”
“怕他gān嘛?佟家人兴(心)思都在脚丫子上,没人锅(顾)得上铺织(子)。您再拨拨算泼(盘)珠子,这一张顶上您过去一本(百)张还不止……”
牛凤章牛眼立时一亮,来了胆子。只说:“到时候你别咬我就成!”又嘀咕两句,“你得留神,这大件东西拿进拿出,太招眼儿!”
活受又白又歪又光又凉小脸上,一笑,蛮是瞧不起神气,没接对方话茬,却说:
“你盯住滕三爷,明儿务布(必)叫他领闺女去。只要那二寸二腰(压)住大少奶奶,佟家又是一次大翻锅(个)儿,您就是把铺织(子)搬耐(来),也没人锅(顾)得上……”
牛凤章两眼发直,嘀咕着:
“可是假换真这事,我还是有点拿不准。”
活受已经给他瞧后背了。
第十回 白金宝三战戈香莲
几位少奶奶,打头到脚收拾好,等候腾三爷带闺女来访。说来访是句好听话,实在是斗法来的!
白金宝今儿挺兴致,人也轻松。她知道滕家小姐不是冲她来的,倒是帮她来的。她完全不必使劲,只当一场好戏看就是了。她扭脸凑向身边的三少奶奶尔雅娟说:“听说这闺女的脚顶多才二寸二,我不信,要是真的,咱们佟家的脚还往哪儿摆?对吗?”这声儿不大不小,刚好能叫坐在另一边的戈香莲听见。
尔雅娟低眼瞅瞅戈香莲,没敢吱声。香莲的脸好静好冷,让人没法子知道她今儿这一战,有根没根,胜败如何。
尔雅娟前天才打南边回来,本该随着三少爷绍富早早回来过年。临到启程,绍富叫架眼儿掉下来一个铜乌guī砸断脚背,一步挪不动。尔雅娟只好同远房一位婶子搭伴,回天津看看婆家人老熟人,也想见见没见过面的嫂子戈香莲。她早就听说嫂子的脚赛过当年的婆婆,耳闻不如目见,她心里还暗存着比试比试的劲儿。回到家白金宝就把她拉进屋翻腾事儿,先说戈香莲在家如何一手遮天,随后就挑唆尔雅娟跟香莲斗脚。
扬州小脚也是闻名天下,尔雅娟又是佟忍安去扬州买帖时看上的,更是万里挑一。在扬州向例也是一震,有能耐的人都傲,再叫白金宝左挑右挑,心里的暗劲变成明劲,当即穿上一双白铜鞋去见嫂子。白金宝跟在后边,她算计好,只要尔雅娟一胜,她就给香莲闹个“破鼓乱人捶”!
香莲见了尔雅绢,谈东谈西,似笑不笑,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两眼只瞧尔雅娟一张月季花赛的小脸儿,就是不看她的脚。自己的脚也给裙子盖着,叫尔雅娟没法子跟她gān。可香莲说着笑着忽然手指尔雅绢的脚说:
“你这双白铜鞋,是找人打的?”
尔雅绢可逮住机会,马上说:
“一位湖南的客商送我的。他在湘西碰见个耍马戏的女人。那女人穿这双鞋走钢丝,还拿它踢木板,一寸厚的板子,一脚一个窟窿。客商花了好几百两银子买下这双鞋,非要送我。这鞋可比不得一般鞋,面子底子帮子哪儿哪全都是硬的,没半点柔和劲儿。脚肥一点,长一点,歪一点,都进不去。它不将就你,你将就它也不行。谁知我一试,正好。”
尔雅娟说到这儿,脸赛花开似的一笑。还瞅一眼白金宝。白金宝跟着就说:
“那得看谁的脚。驴蹄子jī爪子当然不成!”
香莲只当没听见,含笑对尔雅绢说:
“妹子给我试试成吗?”
尔雅娟一怔,巴不得给香莲试穿,叫她出丑。这铜鞋是硬的,十双脚九双半不合适。没料到自己拴套,香莲不知轻重傻往里钻,正好!尔雅绢毫不犹豫脱下铜鞋给香莲。谁知香莲的脚往里一伸,好赛东西掉进袋子里,一仰脸朝站在身后的丫头桃儿说:
“去拿些丝棉来,这鞋好大!”
这话等于一斧子砍死尔雅绢!
尔雅绢没见过这样又小又俏又软又美的脚。铜鞋再硬,卡不住比它小的脚。
香莲笑眯眯又对白金宝说:
“二少奶奶,你也试试玩?”
这话又赛一斧子砍向白金宝。白金宝自知这鞋穿也穿不进去,摇摇头,脸上好窘。香莲起身,没言语,带着桃儿回了屋子,打这儿尔雅绢就怵她了。白金宝更怵香莲,多少天没敢正眼看香莲的脸,还总觉得香莲蔫坏损瞧着她。其实香莲根本不挂相,好赛没这回事。
今儿白金宝又活起来。二寸二的脚,单是小,就叫香莲没辙。香莲心里的小鼓要不咚咚敲才怪呢!
四位少奶奶等候滕家小姐的当儿,乔六桥陆达夫几个来请佟大爷到海大道庆来坤戏院子看《拾玉镯》。佟忍安打算在家等着瞧二寸二小脚。乔六桥说:“咱那边也有双脚,比这二寸二qiáng十倍,诳你就割我鼻子!”说话时,门口连篷车都预备好了。佟忍安疑惑着:“比二寸二再qiáng十倍,就二分二了,跟蚂蚱一般大?”就出门上车一路嘻嘻哈哈去了。其实这戏票是佟绍华买的,由乔六爷出面请,为的是把佟忍安架出来,没人给香莲坐劲。这边只要滕家小姐一赢,白金宝就翻天。真是一边看戏,一边唱戏。演戏瞧戏闹戏捧戏哄戏做戏,除去没戏全是戏。再往深处说,没戏更是戏。
那边,佟忍安进了园子,戏已开唱。孙玉姣坐在台中央一张椅子上,左腿架在右腿上,娇声娇气说:“小女孙玉姣,母亲烧香拜佛去了,我在家中闲着没事,不免做些针黹,散闷罢了。”说到这儿,小锣当儿一响,翘着的左脚腕子一挺,把鞋底满亮出来,青白细嫩,真赛笋尖。这下差点叫佟忍安看昏过去。急着问这花旦名姓,绍华忙说叫月中仙。佟忍安口中就不停念叨着:“月中仙来月中仙……”下边一出垫戏《白水滩》看赛没看。等到再下一出《活捉三郎》,又是月中仙的戏。演到阎惜娇的鬼魂儿,小脚满台跑,赛一溜溜青烟,佟忍安顾不得旁人,一个劲傻叫:“好!好呵──好!好!”惹得一帮子戏迷说他劝他骂他拿苹果核儿砍他也止不住他。
这边,牛凤章一手提着袍襟“登登登”奔进佟家来。四位少奶奶见他,白金宝劈面就问:“人呢?滕家小姐呢?在哪儿!”不等牛凤章转起舌头,只见一个胖男人抱一个娇小女子大步来到。一个大活人再轻也七八十斤,难怪这胖男人呼呼喘粗气。看样子这就是滕三爷和滕家小姐了。几位少奶奶都当是滕家小姐半道病了,忙招呼丫头们上来侍候,不想这胖男人撂下小姐,掏出块大帕子抹汗,一边笑呵呵说:“没事没事。她挺好!”滕家小姐跟手也笑了。众人不明白是嘛事,好好的gān嘛抱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