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子只觉自己两只手又大又粗又硬又不听使唤,叫着:“看不见针在哪儿线在哪儿。”一捏没捏着,“哦,掉了!”
桃儿打地上拾起来再给她。她没捏住又掉了。这下不单美子,谁也没见针线在哪儿。桃儿两指在美子的裙子上一捏,没见丝线,却见牛毛小针坠在手指下边半尺的地方闪闪晃着。
“今儿才知道桃儿有这能耐。我这辈子也甭想学会!”美子说。又羡慕又赞美又自愧又懊丧,直摇头,咂嘴。
众人全笑了。
这当儿,香莲已经把绣花雀头安在自己鞋上。脚尖一动,鸟头一扬,五光十色一闪。
丢了闺女闷闷不乐的白金宝,心忍不住说:
“这下真能叫那些人看傻了眼!”
董秋蓉说:“就是这圆口……看上去有点怪赛的。”刚说到这儿马上打住,她怕香莲不高兴,便装出笑脸来对着香莲。
桃儿说:“四少奶奶这话差了。如今总是老样子甭想过得去,换新样还没准成。再说,改了样儿还是小脚,也不是大脚呀。”
桃儿虽是丫头,当下地位并不在董秋蓉之下。谁都知道她在当年香莲赛脚夺魁时立了大功,香莲那身绣服就是桃儿jīng心做的,眼下又是香莲眼线心腹,白金宝也怵她一头。说话口气不觉直了些,可她的话在理,众人都说对,香莲也点头表示正合自己心意。
转天大早,外边正热闹,佟家一家人换好新式小鞋,要出门示威。董秋蓉说:“我心跳到嗓子眼儿了。”她拿美子的手按着自己心口。
美子另只手拿起杏儿的手,按在她自己胸口上。杏儿吐舌头说:“快要蹦出来啦!”
美子说:“哟,我娘的心不跳了!”
一下吓得董秋蓉脸刷白,以为自己死了。
香莲把脸一绷说:“当年十二寡妇征西,今儿咱们虽然只三个,门外也没有十万胡兵!小邬子,大门打开!”这话说得赛去拼死。众人给这话狠狠捅一家伙,劲儿反都激起来。想想这些天就赛给huáng鼠láng憋在笼里的jī,不能动弹不能出声,窝囊透了。拼死也是拼命呗。想到这儿,一时反倒没一个怕的了。
外边,一群人正往大门扔泥团子。门板上粘满泥疙瘩,谁也不信佟家人敢出来。可是大门哗啦一声大敞四开,门外人反吓得往后退,胆小的撒鸭子就跑。只看香莲带领一群穿花戴艳的女人神气十足走出门来。这下事出意外,竟没人哄闹,却听有人叫:“瞧小脚,快瞧小脚,多俊!多俊呀!”所有人禁不住把眼珠子都撂在她们小脚上。
这脚丫子一看官傻,妇人闺女们看了更傻。香莲早嘱咐好,今儿上街走道,两只鞋不能总藏着,时不时亮它一亮。每一亮脚,都得把鞋口露一下,好叫人们看出新奇之处。迈步时,脚脖子给上劲,一甩一甩,要把钉在鞋帮上的穗子甩起来。佟家女人就全拿出来多年的修行和真能耐真本事真功夫,一步三扭,肩扭腰扭屁股扭,跟手脚脖子一扬,鞋帮上的五彩穗子刷刷飘起,真赛五色金鱼在裙底游来游去。每一亮脚,都引来一片惊叹傻叫。没人再敢起哄甚至想到起哄。一些小闺女们跟在旁边走着瞧,瞧得清也瞧不清,恨不得把眼珠子扔到那些裙子下边去瞧。
香莲见把人们胃口吊起,马上带头折返回家,跨进门坎就把大门“匡”地关上,声音贼响,赛是给外边人当头一闷棍。一个不剩全懵了,有的眼不眨劲不动气不喘,活的赛死的了。
这一下佟家人翻过身来,惹起全城人对小脚的重新喜爱。心灵手巧的闺女媳妇们照着那天所见的样子做了鞋,穿出来在大街上显示。跟手有人再学,立时这鞋成时髦。认真的人便到佟家敲门打听鞋样。香莲早算到这步棋,叫全家人描了许多鞋样预备好,人要就给。有人问:
“这叫嘛鞋?” 鞋本无名。桃儿看到这圆圆的鞋口,顺嘴说:“月亮门。”
“鞋帮上的穗子叫嘛?”
“月亮胡子呗!”
一时,月亮门和月亮胡子踏遍全城。据一些来要鞋样子的女人们说,混星子头小尊王五的老婆是小脚,前些天在东门外叫风俗讲习所的人拦住一通rǔ骂,惹火王五带人把讲习所端了。不管这话真假,反正陆所长不再来门口讲演,也没人再来捣乱闹事。香莲占上风却并不缓手,在配色使料出样上帮粘底钉带安鼻内里外面前尖后跟挖口缘墙,没一处没用尽心思费尽心血,新样子一样代替一样压过一样,冲底鞋网子鞋鸦头鞋凤头鞋弯弓鞋新月鞋,后来拿出一种更新奇的鞋样又一震,这鞋的圆口改为尖口,但去掉“裹足面”那块布,合脸以上拿白线织网,jiāo织花样费尽心思,有象眼样纬线样万字样凤尾样橄榄样老钱样连环套圈样祥云无边样,极是美观。更妙的是底子,不用木头,改用袼褙,十几层纳在一块,做成通底。再拿洱茶涂底墙,烙铁一熨成棕色,赛皮底却比皮底还轻还薄还软还舒服。勾得大闺女小媳妇们爱得入迷爱得发狂。香莲叫家里人赶着做,天天放在门口给人们看着学着去做,鞋名因那象眼图案便叫做“万象更新鞋”。极合一时cháo流,名声又灌满天津卫。连时髦人、文明人也愿意拿嘴说一说这名字──万象更新。爱鞋更爱脚,反小脚的腔调不知不觉就软下来低下来。
这天,乔六桥来佟家串门。十年过去,老了许多,上下牙都缺着,张嘴几个小黑dòng。脸皮gān得发光没色,辫子细得赛小猪尾巴了。佟忍安过世后他不大来,这阵子一闹更不见了。今儿坐下来就说:
“原来你还不知道,讲习所那陆所长就是陆达夫陆四爷!”
香莲“呀”一声,惊得半天才说出话来:
“我哪里认出来,还是公公活着时随你们来过几趟,如今辫子剪了,留胡儿,戴镜子,更看不出,经您这么一说,倒真像,声音也像……可是我跟他无冤无仇,gān嘛他朝我来?”
“树大招风。天津卫谁不知佟家脚,谁不知佟大少奶奶的脚。人家是文明派,反小脚不反你反谁?去反个不出名的婆子有嘛劲!”乔六桥咧嘴笑了。一笑还是那轻狂样儿。
“这奇了,他不是好喜小脚吗?怎么又反?别人不知他的底吧,下次叫我撞上,就揭他老底给众人看。”香莲气哼哼说。
“那倒不必,他已然叫风俗讲习所的人轰出来了!”
“为嘛?”香莲问,“您别总叫我胡涂着好不好?”
“你听着呵,我今儿要告你自然全告你。据说陆四爷每天晚上到所里写讲稿,所里有人见他每次手里都提个小皮箱,写稿前,关上门,打开小皮箱拿鼻子赛狗似的一通闻。这是别人打门缝里瞅见的,却不知是嘛东西。有天趁他不在,撬门进去打开皮箱,以为是上好的鼻烟香粉或嘛新奇的洋玩意儿,一瞧──你猜是嘛?”
“嘛?”
乔六桥哈哈大笑,满脸褶子全出来了:
“是一箱子绣花小鞋!原来他提笔前必得闻闻莲瓣味儿,提起jīng神,文思才来。您说这陆四爷怪不怪?闻小鞋,反小脚,也算天下奇闻。所里人火了,正巧您的月亮门再一闹,讲习所吃不住劲,起了内哄,把他连那箱子小鞋全扔出来。这话不知掺多少水分,反正我一直没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