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金莲_冯骥才【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敢脱鞋光脚叫我们瞧瞧吗?包在里头,比嘛?”

  “保莲女士,看你的啦!”

  “你有脚没脚?”

  “再不脱鞋就认输啦!”

  愈闹愈凶。

  多亏缠足派有个机灵鬼,拿话顶住对方:

  “母jī母鸭才不穿鞋呢!伤风败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不快把那皮篓子穿上!”

  这一来,两边对骂起来,挨骂的却是两派的首领。戈香莲脸皮直抖,手尖冰凉脚尖麻。天足会那闺女牛俊英倒赛没事,哈哈乐,觉得好玩。索性打裙兜里掏出洋烟卷点着,叼在嘴上吸两口,忽然吐出一个个烟卷,颤颤悠悠往上滚,一圈大,一圈小,一圈急,一圈缓。这又小又急的烟圈,就打那又大又缓的烟圈中间稳稳当当穿过去。众人──不管缠足还是天足,都齐出一声“咦”,没人再闹再骂再出声,要看这闺女耍嘛花样,只见这小烟圈徐徐降落,居然正好套在她翘起的大脚趾头上,静静停了不动。这手真叫人看对眼了。跟手见她大脚趾一抖,把烟圈搅了,散成白烟没了。烟圈奇,脚更灵。缠足派以为这是牛俊英亮功夫,明知自己一边没人有这功夫,全都闭嘴拿眼看。只见又一个烟圈落下来又套在脚趾头上,再搅散再来,一个又一个,最后那大烟圈就稳稳降下不偏不斜刚好套在脚心正中,她脚脖子一转,雪白天足带着烟圈绕个弯儿,脚心向上一扬,白烟散开,脚心正对着戈香莲。戈香莲一看这掌心正中地方,眼睛一亮,亮的吓人,跟着人往前头一栽“匡当”趴在地上。

  一个小子嘴极快,跟手一嗓子:

  “保莲女士吓昏了!”

  一下子,缠足派兵败如山倒。天足派并没动手,小脚女人吓得杀jī宰羊般往外跑,有的叫声比笛儿还尖,可跑也跑不动,你撞我我撞你,砸成一堆堆。等看出天足派人没上手,只站在一边看乐,才依着顺序打上边到下边一个个爬起来撒丫子逃走。

  佟家人一团乱回到家,赶紧关上门,免不了有好事的闹事的爱惹事的跟到门前,拿砖头土块一通轰击。里外窗户全部砸得粉粉碎,复缠会也就垮了。转天小脚女人没人再敢上街。可谁也不明白,为嘛天足会那闺女脚丫子一扬,复缠会这样有身份有修行的首领,立时就完蛋呢?

  第十六回 高士打道三十七号

  隔着复缠会惨败后近一个月,一个瘦溜溜中国女子,打城里来到租界。胳膊挎个小包袱,脚上一双大布鞋,走起来却赛裹脚的,肩膀晃屁股扭身子朝前探。迎面来两个高大洋人,一个红胡子,一个黑胡子。见她怔住看,拿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她:“小脚吗?”四只蓝眼珠子直冒光。

  这女子慌忙伸出大鞋给他俩看,表示自己不是小脚。两洋人连说“闹、闹、闹”,不知要闹嘛,还使劲摇头还耸肩还张嘴大笑。打这黑的红的胡子中间直能看到嗓子眼儿。吓得这女子连连后退,以为两洋人要欺侮她。不料两洋人对她说两声“拜拜”之类混话便笑呵呵走了。

  这女子就分外小心,只要远远见洋人走来立时远远避开。见到中国人就上去打听道儿,幸好没费太大周折找到了高士打道三十七号门牌。隔着大铁栅栏门,又隔着大花园,是座阔气十足白色大洋楼。她叫开门,就给一位大脚女佣人领进楼,走进一座亮堂堂大厅。看见满屋洋摆饰有点见傻,她却没心瞧这些洋玩意儿,一眼找到见到天足会会长牛俊英,懒懒躺在大软椅上,光溜溜脚丫子架在扶手上边,头上箍一道红亮缎带。一股子随随便便自由自在劲儿,倒也挺舒服挺松快挺美,不使劲不费劲不累。她见这女子进来,没起身,打头到脚看两遍,白嘴巴现出一对酒涡,笑道:

  “你把小脚外边的大鞋脱去,到我这儿来,用不着非得大脚。”

  这女子怔了怔,脱下鞋,一双小脚踏在地板上。牛俊英又说:

  “我认得你,复缠会的,那天在马家口比脚,你就站在保莲女士身后,对吧?你找我做什么?替那个想死在裹脚布里的女人说和,还是来下帖子,再比?”

  她眼里闪着挑逗的光。

  “小姐这么说要折寿的。”没料到这女子的话软中带硬,“我找你有要紧的事。”

  “好──说吧!”牛俊英懒懒翻个身,两手托腮,两只光脚叠在一起直搓,调皮地说:“这倒有趣。难道复缠会还要给我裹脚?你看我这双大脚还能裹成你们保莲女士那样的吗?”

  “请小姐叫旁人出去!”这女子口气如下令。

  牛俊英秀眉惊奇一扬。随后笑笑,叫佣人出去,关上门,说:

  “不怕我听你就说。”

  这女子神情沉着异常,声调不高不低,话也不紧不慢说:

  “小姐,我是我们大少奶奶贴身丫头,叫桃儿。我来找你,事不关我,也不关我们大少奶奶了。却关着你!有话在先,我先问你十句话,你必答我。你不答,我扭身就走,将来小姐你再来找我,甭想我搭理你。你要有能耐bī死我,也就再没人告你了!”

  这话好离奇好qiáng硬,牛俊英不觉已经坐起身。她知道这女子来意并不一般,但打脸上任嘛看不出。她眨眨眼说:

  “好。咱们真的对真的,实的对实的。”

  这牛俊英倒是痛快脾气。桃儿点点头,便问:

  “这好。我问你,牛凤章是你嘛人?”

  “我……你问他做什么?你怎么认得他的?”

  “咱们说好的,有问必答。”

  “噢……他是我爹。”

  这女子冷淡一笑,又问:

  “他当下在哪儿?小姐,你必得答我!”

  “他……头年死在上海了。抓革命党时,叫军警的枪子儿错打在肚子里。”

  “他死时,你可在场?”

  “我守在旁边。”

  “他给了你一件东西。是吧!”

  牛俊英一惊,屁股踮得离开椅面:

  “你怎么会知道?”

  桃儿面不挂色,打布包里掏出个小锦盒。牛俊英一见这锦盒,眼珠子瞪成球儿,瞅着桃儿拿手指抠开盒上的象牙别子,打开盒盖,里边卧着半个虎符。牛俊英大叫:

  “就是它!你──”

  桃儿嘴唇也哆嗦起来,声音打着颤儿说:

  “小姐,把你那半个虎符拿来,合起来瞧瞧。合不上,我往下嘛也不能说了。”

  牛俊英急得来不及穿鞋,光脚跑进屋拿来一个一模一样小锦盒,取出虎符,jiāo给桃儿两下一合正好合上,就赛一个虎打当中劈开两半。铜虎虎背嵌着纯银古篆,一半上是“与雁门太守”,一半上是“为虎符第一”。桃儿大泪珠子立时一个个掉下来,砸在玻璃茶几上,四处迸溅。

  牛俊英说:

  “我爹临死才jiāo我这东西。他告我说,将来有人拿另一半虎符,能合上,就叫我听这人的。无论说什么我都得信。这人原来就是你!你说吧,骗我也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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