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金莲_冯骥才【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正美着,门一开,桃儿探进半个身子说:“大奶奶好好收拾收拾脚,今晚赛脚!”香莲没听懂,才要问,桃儿忙摇摇手不叫她出声,胸前耷拉的五彩丝线一飘就溜走了。

  赛脚是嘛?香莲没见过更没听说过。

  门里门外,羊角灯一挂起来,客人们陆陆续续前前后后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各带各的神气到了。两位苏州来的古玩商刚落座,佟绍华陪着造假画的牛五爷牛凤章来到。说是牛五爷弄来几件好东西,带手拿给佟忍安,问问铺子收不收。牛凤章常去四处搜罗些小古玩器,自己分不出真假,反正都是便宜弄来的,转手卖给佟忍安。佟忍安差不多每次都收下。牛五爷卖出的价比买进的多,以为赚了。但佟忍安也是得到的比花出的多,这里的多多少少却一个明白一个胡涂了。这次又掏出两小锦盒,一盒装着几枚蚁鼻币,一盒装着个小欢喜佛。佟忍安看也没看,顺手推一边,两眼直瞅着白金宝的房门,脸上皱纹渐渐抻平。佟绍华住在柜上,只要逮机会回来一趟,急急渴渴回房插门和媳妇热热乎乎闹一闹。牛凤章天性不灵,看不出佟忍安不高兴,还一个劲儿把小锦盒往佟忍安眼睛底下摆。佟忍安好恼,一时恨不得把锦盒扒落地上去。

  门口一阵说说笑笑,又进来三位。一个眉清目朗,洒脱得很,走起路袖口、袍襟、带子随身也随风飘。另一个赛得了瘟病,脸没血色,尖下巴撅撅着,眼珠子谁也不瞧,也不知瞧哪儿。这两位都是本地出名的大才子。一个弄诗,一个弄画。前头这弄诗的是乔六桥,人称乔六爷,做诗像啐唾沫一样容易;这弄画的便是大名压倒天津城的华琳,家族中大排行老七,人就称他华七爷。六爷和七爷中间夹着一个瘦高老头。多半因为这二位名气太大,瘦老头高出一星半点不会被人瞧得见,就一下子高出半头来。这人麻酱色锈金线团花袍,青缎马褂,红玛瑙带铜托的扣子一溜竖在当胸。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好比后生,人上岁数眼珠又都带浊气,他没有,眼光前头反有个挑三拣四的利钩儿。乔六桥后面的脚还没跨进屋,就对迎上来的佟忍安说:

  “佟大爷,这位就是山西名士吕显卿,自号‘爱莲居士’。听说今儿您这里赛脚,非来不可。昨儿他跟我谈了一夜小脚,把我都说晕了,兴致也大增,今儿也要尽尽兴呢!”

  佟忍安听了,目光打二媳妇白金宝的房门立即移到这瘦高老头脸上。行礼客套刚落座,吕显卿便说:

  “我们大同,每逢四月初八,必办赛脚大会,倾城出动,极是壮美。没想到京畿之间,也有赛脚雅事。不能不来饱饱眼福呢,佟大爷不见怪吧!”

  “哪的话,人生遇知己,难得的幸会。早就听说居士一肚子莲学。我家赛脚会,都是家中女眷,自个对自个比比高低,兼带着相互切磋莲事莲枝。请来的人都是正经八北的‘莲癖’,这就指望居士和诸位多多指点。方才听您提到贵乡赛脚,我仰慕已久不得一见,可就是大同晾脚会?”

  “正是。赛脚会,也叫晾脚会。”

  佟忍安眉梢快活一抖,问道:

  “嘛场面,说说看。”

  他急渴渴,以致忘记叫人送茶。吕显卿也不在意,好赛一上手,就对上茬儿,兴冲冲说:

  “鄙乡大同,古称云中。有句老话说‘浑河毓秀,代产娇娃’。我们那儿女子,不但皮白肤嫩,尤重纤足。每逢四月八日那天,满城女子都翘着小脚,坐在自家门前,供游人赏玩。往往穷家女子小脚被众人看中,身价就一下提上去百倍……”

  “满城女子?好气派好大场面呀!”佟忍安说。

  “确是,确是。少说也有十万八万双小脚,各式各样自不必说。顶奇、顶妙、顶美、顶丑、顶怪的,都能见到。那才叫‘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呢……”

  “世上有此盛事!可惜我这几个儿子都不成气候。我这把年纪,天天还给铺子拴着。晾脚会这样事不能亲眼看一看,这辈子算白活了!”佟忍安感慨一阵子,又蛮有兴趣问道,“听说,大同晾脚时,看客可以上去随意捏弄把玩?”

  乔六桥接过话说:

  “佟大爷向来博知广闻,这下栽了。这话昨夜我也问过居士,人家居士说,晾脚会规矩可大──只许看,不许摸。摸了就拿布袋子罩住脑袋大伙打。打死白打!”

  众人哈哈笑起来。乔六桥是风流人,信口就说,全没顾到佟忍安的面子。吕显卿露出得意来。佟忍安嘛眼?只装不知,却马上换了口气,不赛求教,倒赛考问:

  “居士,您刚刚说那顶美的嘛样,倒说说看。”

  “七字法呀,灵、瘦、弯、小、软、正、香。”吕显卿张嘴就说。好赛说,你连这个也不知道。

  “只这些?”

  这瘦老头挺灵,听出佟忍安变了态度,便说:“还不够?够上一字就不易!尖非锥,瘦不贫,弯似月,小且灵,软如烟,正则稳,香即醉,哪个容易!”他面带笑对着佟忍安,吐字赛炒蹦豆。叫满屋听了都一怔。

  佟忍安当然明白对方在抖落学问,跟自己较劲,便面不挂色,说了句要紧的话:

  “得形易,得神难。”

  吕显卿巴巴眨两下眼皮,没听懂佟忍安的话,以为他学问有限,招架不住,弄点玄的。他真恨不得再掏出点玩意,压死这天津爷们儿,便轮起舌头说:

  “听说您家大少奶奶一双小脚,盖世绝伦,是不是名唤香莲?大名还是rǔ名?妙极!妙极?是呵,古来称小脚为金莲。以‘香’字换‘金’字,听起来更入耳入心,还不妙!‘金莲’一说由来,不知您考过没有?都说南唐后主有宫嫔香娘,人俊,善舞,后主命制金台,取莲花状,四周挂满珠宝,命香娘使帛裹足,在金莲台上跳舞。自始,宫内外妇女都拿帛裹足,为美为贵为娇为雅,渐渐成风,也就把裹足小脚称做‘金莲’。可还有一说,齐东昏侯,命宫人使金箔剪成莲花贴在地上,令潘妃在上边走,一步一姿,千娇百媚,所谓‘步步生莲花’。妇女也就称小脚为‘金莲’了。您信哪种说法?我信前种,都说香娘用帛缠足,可没人说潘妃缠足。不缠足算不得小脚!”

  吕显卿这一大套,把屋里说得没声儿,好赛没人了。这些人只好喜小脚,没料到给小脚的学问踩在下边。佟忍安一边听,一边提着自个专用的逗彩小茶壶,嘴对嘴吮茶,咂咂直响。人都以为他也赞赏吕显卿,谁料他等这位爱莲居士一住嘴,就说:

  “说到历史,都是过去的事,谁也没见过,谁找着根据谁有理。通常说小脚打香娘才有,谁敢断言唐代女子绝对不裹脚缠足?伊世珍《琅环记》上说,杨贵妃在马嵬坡被唐明皇赐死时,有个叫玉飞的女子,拾得她一双雀头鞋,薄檀木底,长短只有三寸五。这可不是孤证。徐用理的《杨妃妙舞图咏》也有几句:‘曲按霓裳醉舞盘,满身香汗怯衣单,凌波步小弓三寸,倾国貌娇花一团。’三寸之足,不会是大脚。可见香娘之前,贵妃先裹了脚。要说唐人先裹脚,杜牧还有两句诗:‘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一尺减去四分,还剩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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